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八一


  「另外,」我氣呼呼地對她說,「還有好多事情,您也瞞著我,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譬如我隨便舉個例子,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加「我隨便舉個例子」這一句,為的是在「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後面補充一句。這樣,萬一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去巴爾貝克旅行有什麼錯,」我便可以回答:「我已經記不清了,別人對我說的話在我腦子裡都混作一團了,其實我對這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事實上,我雖然舉了她跟司機一起到巴爾貝克——她從那裡給我發來的明信片我很晚才收到——去了三天的例子,但我完全是隨口道來的,而且我後悔自己選了這麼一個不好的例子,因為說實在的,三天跑一個來回,時間是夠緊的,不可能有時間去跟誰偷偷約會。可是阿爾貝蒂娜根據我剛才的話,猜測我對事情的底細已經一清二楚,就是不願意告訴她。何況她近來深信不疑,我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盯梢她,正如她上星期對安德烈說的,我對她的生活「比她本人還清楚」。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頭,對事情作了承認。但她這麼坦白是毫無用處的。儘管我對她的話一概不予置信,但是聽了她的話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因為一方面是經過說謊者喬裝改扮過的真相,另一方面是愛著這位說謊者,通過說謊者的謊言,對這個真相所作的判斷,兩者之間的可能有巨大差距。我幾乎還未說完「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是隨便舉個例子」這句話,阿爾貝蒂娜便打斷了我,順理成章似地對我宣稱:「您是說我沒有去成巴爾貝克?當然沒有!而且我總是很納悶,您為什麼要那麼相信這件事情,其實說出來對誰也沒有害處。司機要用三天時間辦他的私事。他不敢對您直說。出於對他的好意(我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種事情總是該我碰上!),我就瞎編了所謂的巴爾貝克之行。他只不過把我帶到奧特依聖母升天街我女友家。我在朋友家過了三天,無聊極了。您瞧,這事又有什麼嚴重的,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當我發現,您因為晚了一個星期才收到明信片而笑起來的時候,我猜想您一定什麼都知道了。我承認這事很可笑,真不該有什麼明信片。可這不能怪我。我事先買了這些明信片,在司機把我送到奧特依以前已經交給了司機,不想這個笨蛋放在口袋裡忘得一乾二淨,而沒有按我的吩咐裝進信封,寄給他一個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朋友,由他再轉寄給您。我一直以為這些明信片早已寄出了。這個傻瓜過了五天才想起這件事。可是他沒有告訴我,卻把它們寄到巴爾貝克去了。當他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真想砸破他的腦袋,呸,給我滾。這個蠢驢,我自己整整整關了三天,讓他篤篤定定去辦自己家庭雜事,換取的報答卻是叫您白白地擔心了一場。我怕被人看見,躲在奧特依都不敢出門。我只出去過一次,還不得不喬裝成男人,這無非是為了逗逗樂,可是運氣偏偏跟我作對,別人沒遇見,第一個就撞見了您的猶太朋友布洛克。不過我不相信,會是他告訴您我沒有去巴爾貝克,因為看上去他似乎沒有認出我來。」我不知說什麼好,我不願意顯露出十分驚詫,被如許的謊言所壓倒的樣子。我產生一種厭惡感,但我並不希望趕走阿爾貝蒂娜,我只是在厭惡感上更添了一層極度想哭的欲望,我之所以想哭,其原因不在於謊言本身,也不是因為我曾經如此信以為真的東西,現在全化為泡影,以至於我覺得是身處於一座夷為平地,光禿禿無一建築,僅有堆堆廢墟的城市;我之所以想哭,原因在於內心憂傷。我想,阿爾貝蒂娜寧可在奧特依她女友家裡極度無聊,空呆三天,卻一次也沒有希望甚或想到要悄悄到我這裡來過上一天,或者寄一份氣壓急件,請我到奧特依去見他。但我沒有時間紮在這些想法裡。我微微一笑,那種神色就象一個心中有數卻秘而不宣的人:「我只舉了一個例子。其實這類事情是舉不勝舉的。這不,今晚去維爾迪蘭家我就發現,您對我說的關於凡德伊小姐的話……」阿爾貝蒂娜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試圖從我的目光裡能看出來我究竟知道些什麼。我知道的,和我將要告訴阿爾貝蒂娜的是凡德伊小姐其人。我瞭解她是怎樣一個人,但那不是在維爾迪蘭家,而是以前在蒙舒凡。由於我從未向阿爾貝蒂娜正式談起過她,我可以裝作是今晚才瞭解到的。我幾近充滿了喜悅——可是在此之前,在小有軌電車上我經歷了內心這般的痛苦——因為這蒙舒凡的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這回憶屬我一人所有。我雖然把這件往事的日期往後作了推移,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件事依然是一個無以抵賴的鐵證,對她依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一次我至少不用「裝作知道」,「引誘」阿爾貝蒂娜「坦白出來」。我自己瞭解這件事。這件事是我曾經透過蒙舒凡亮著的窗戶親眼目睹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跟凡德伊及其女友的關係是非常純潔的,她這麼說無濟於事。我向她發誓(發誓說的是真話),我對這兩個女子的品行是瞭解的。她何以向我證明,她既然跟她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稱她們為「我的姐妹」,她怎麼沒有接受她們的建議,而既然她沒有接受她們的建議,她們怎麼仍然跟她保持親密關係,而沒有跟她一刀兩斷。不過我未及說出真相。跟巴爾貝克之行一樣,阿爾貝蒂娜以為我對事情真相已一清二楚——如果凡德伊去維爾迪蘭夫婦家的話,我有可能通過凡德伊小姐瞭解到;我也有可能直接通過維爾迪蘭夫人,因為維爾迪蘭夫人有可能向凡德伊小姐談起過阿爾貝蒂娜——她未讓我說話,自己就先作了承認。她們供認雖然與我原來的想像相反,但她自我供認的行為本身向我證明她從未停止過對我說謊,因此仍然使我十分痛苦(尤其是我不再象剛才所說的,對凡德伊小姐抱有嫉妒了)。總之,阿爾貝蒂娜先聲奪人,說:「您言下之意是我聲稱我一半是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撫養成人的,您今晚發現我這話向您撒了謊。這確實不錯。可是我覺得您不把我放在眼裡,您一心迷戀的是那位凡德伊的音樂,我便天真地以為,既然我有一個同學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的女友——我向您發誓,這是真的——如果我編造說,我跟這些姑娘都很熟悉,這樣我就比較能夠引起您的興趣。我感到,您討厭我,把我看成是個蠢婦。我想,我如果對您說,我跟這些人有過交往,我可以向您提供與凡德伊作品有關的一切細節,我可以在您眼裡提高一下自己的形象,可以借機接近您。誰想到,非要等到這倒黴的維爾迪蘭晚會,您才瞭解真相,而且別人還可能歪曲了事實真相。我敢打賭,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肯定對您說,她根本不認識我。可是她在我同學家至少見到過我兩次。不過這事也很自然,在這些成名的人看來,我還夠不上格,所以他們寧可說從未見過我這個人。」可憐的阿爾貝蒂娜,她以為如果對我說,她與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曾經有過十分密切的關係,以此便能延遲她被「遺棄」的時間,便能更加接近我,她的這個想法達到了真理。只是,她為達到真理,不是走了一條她想走的路,而是另外一條道路。這種情況時有發生。那天晚上在小有軌電車上,她表現出對音樂十分懂行,而且精通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像,儘管如此,這仍然阻止不了我要跟她一刀兩斷。但是,為了表現她的音樂理解力,她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不僅使斷絕關係成為不可能,而且還引起其他許多事情,她犯了一個解釋性的錯誤,不是錯在這句話應該產生的效果上,而是錯在她借此應該製造這一效果的原因上。這一原因使我瞭解到的,不是她的音樂素養而是她的不良關係。致使我突然決定跟她接近,甚至跟她溶為一體的,不是我對某種快樂產生了希冀——說快樂,這是言過其實,只能說某種輕微的消遣——,而是因為我被某種痛苦緊緊地擁抱住了。

  這一回,我仍不可能保持過多的沉默,那樣會讓她懷疑我是因為驚奇而感到語塞了。我聽她把自己看得那麼寒酸,在維爾迪蘭圈子裡被人那麼瞧不起,我於心不忍,溫柔地對她說:「可是,我親愛的,這事我不是沒有想到過,我非常樂意給您幾百法郎,您喜歡去哪兒都行,您可以做一個漂亮的夫人,還可以邀請維爾迪蘭夫婦。吃一頓美味的晚餐。」可惜,阿爾貝蒂娜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人,其最為神秘、最為純樸、最為殘酷的一面,表現在她用厭惡的神情,並且說實在的,用我無法聽清的話(連頭上說什麼我也聽不清,因為她的話沒有結束)來向我作回答。只有過一會兒,當我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以後,我才得以把她的話前後連起來。對於別人的話,我們都是先有所領悟,然後才聽明白的。謝謝您的好意!為這幫老傢伙破費,哼!我還不如去他媽的讓人砸……①頃刻間,她滿臉脹得通紅,神色沮喪,用手捂住嘴巴,仿佛這樣就能把她說到一半,我還沒有聽懂的話收回去似的。「您說什麼,阿爾貝蒂娜?」「不,沒什麼,我都快睡著了。」「不,一點兒也沒有睡著,您非常清醒。」「我想著請維爾迪蘭吃飯的事,您心真好。」「不不,我是說您剛才說什麼來著。」她百般地向我解釋,可是這些解釋不僅跟那些閃爍其辭、模棱兩可的話是充滿矛盾的,而且跟那語塞本身以及伴隨著語塞頓然出現的臉紅,也是不相一致的。「得了,我親愛的,您剛才想說的不是這意思吧,要不然怎麼會停頓不說了呢?」「因為我覺得我的要求是不慎重的。」「什麼要求?」「請一頓晚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