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八二


  「不不,這無所謂,我們之間不存在慎重不慎重的問題。」「不,恰恰相反,這個問題是存在的。我們不應該對我們所愛的人提得寸進尺的要求。總之,我向您發誓,我說的就是這件事。」但我的理智對她的解釋又不能滿足。因此我仍緊追不捨地問。

  「不管怎麼說,您至少應該有勇氣把您剛才那句話說完吧,您剛才只說到砸……」「噢!別纏我了!」「為什麼?」「因為這話粗俗得可怕,我當著您的面說出這話,真是羞死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些話,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是一天在街上偶然聽見一些非常下流的人說的,我也不知道怎麼的,莫名其妙順口說出來了。這跟我、跟誰都沒有關係,我的腦子太糊塗了。」我已感到,不能再從她嘴裡掏出什麼話來。她向我撒了謊,她剛才還直向我發誓,她收住話頭,是因為怕有失上流社會的慎重,可是現在卻變為是羞於在我面前說出過分粗俗的話。這顯然已是第二個謊言。因為當我跟阿爾貝蒂娜在一起互相親熱的時候,再誨淫誨盜、粗俗不堪的話她都說得出口。總之,眼下多說了也是枉然。可是我的記憶被「砸」這個字所纏住不放。阿爾貝蒂娜經常說:「朝某人砸木頭,砸糖或者乾脆說『啊!我把他砸了個痛快!」以代替「我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既然她在我面前經常說這類話,如果她剛才想說的的確是這類話,又何必突然住口呢?為什麼她臉紅耳赤,把手放在嘴前,整個重新換了一句話,發現我聽清了「砸」這個字便虛假地道歉一番?不過,既然我不準備繼續進行毫無效果的審問,還是裝作不想此事為好。我想到阿爾貝蒂娜責備我去老闆娘家的話,便用一種愚蠢的謙詞極其笨拙地對她說:「我原先想請您今晚一起去維爾迪蘭夫婦的晚會。」這句話是蠢而又蠢,如果我真有誠意,又朝夕相處,為什麼至今沒有向她建議過?她被我的謊言激怒了,趁我怯懦,一反變得大膽起來。「您哪怕請我一千遍,」她對我說,「我也不會去。這批人總是跟我過不去,不擇手段地欺弄我。在巴爾貝克我對維爾迪蘭夫人要多熱情有多熱情,可現在卻落得個恩將仇報。即令她壽終正寢;派人來請我,我也不會去。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諒的。至於您,這是第一次對我耍不老實。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哼!她告訴我這件事時,那神情多得意啊)您出門去了。我真希望別人不如把我劈成兩片。我竭力保持鎮靜,不讓別人看出什麼,可是我生平從未受過這等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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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文為「罎子」。「讓人砸罎子」,謂跟人有不正常的性行為。在此及下文我們都採用直譯。

  她在跟我說話,可是我卻已沉浸在極其活躍和富有創造性的無意識睡眠中(在這睡鄉之中,有些一掠而過的事情在此留下了深深地印記,至此萬般尋覓,一無所獲的啟門鑰匙被沉睡的雙手所抓住),繼續尋找她只說了前一半,我想知道後一半的那句話的含義。突然間,有兩個我起先萬萬沒有想到的字眼不期而現:「罎子。」①我不能說這個字眼是突如其來的。有時候,我們長時間囿於一個不完整的回憶,儘管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地擴大這一回憶的範圍,但畢竟畏縮在不完整的回憶裡,與其相依為命,這時候,回憶裡冒出一個字眼會有突如其來的感覺。不,我一反習慣的回憶方式採用了兩條同時並進的尋覓道路。一條道路就是順著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去找,而另一條道路就是回憶我建議出錢讓她請人吃飯時她那厭煩的目光。這目光似乎在說:「謝謝,我討厭的事情您破費也沒用,碰上我喜歡的事情,我不花一文也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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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俗話:謂屁股。

  也許正是回憶起了她流露出來的這一目光我才改變了方法,尋找到了她的後半句話。在此之前,我一直糾纏於最後一個「砸」字不放,她想說砸什麼?砸木頭?不。砸糖?也不。砸、砸、砸。我回想起,我建議她請客吃飯的時候,她那眼神,她那聳肩的動作,我立刻回返到她那句話的字眼裡面去。於是我發現,她沒有說「砸」,而是說「讓人砸」。無恥!原來她的所好就是這個。無恥至極!再低等的妓女,即便同意幹這種事或想幹這種事,也不會對樂意幹這種事的男人說出這等不堪入耳的話,她說出這話會受人糟踐和鄙視。一個女的只有對另一個女的,並且愛另一個女的,才會說出這話,對自己先前委身于一個男人表現歉意。看來阿爾貝蒂娜說她快已睡著了,這話一點不假。她心不在焉,聽憑感情驅使,忘了是跟我在一起。她聳聳肩開始說話,還以為是在跟哪個女人,也許是在跟哪一個簪花少女在說話,她突然頭腦清醒,回到現實,於是滿臉羞紅,急忙將險些說出口的話收了回去。別無他法之中,她索性閉口,不吐一字。如果我想不讓她發覺我的絕望,那我分秒不能延遲。可是我狂怒剛過,淚水卻已湧上眼眶。如同那天晚上在巴爾貝克,她告訴我她跟凡德伊父女的友情時一樣,我現在必須替自己的憂傷立即編造一個原因,這原因必須可信,並能深深打動阿爾貝蒂娜,這樣我就可以給自己幾天喘息,找時間再作計議。因此,當她對我說,她從未受過我出門這事給她帶來的這般侮辱,她寧死不要聽到弗朗索瓦絲說起這事時,我被她可笑的敏感性激怒了,想對她說,我出門一事哪裡值得大驚小怪,這事於她毫無損害;同時這工夫,我對她「砸」字後想說的話,通過無意識的尋覓,獲得了結果。我們突然發現致使我再也無法徹底掩蓋自己的絕望心情,於是我將自我辯護,改為自我控告:「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帶著初湧而至的眼淚所造成的溫柔口吻對她說,「我可以對您說您錯了,我做的事情是無關重要的,但我這樣說便是對您說謊。還是您說得對,您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可憐的小乖乖,放在半年、三個月以前,我對您充滿了友情,那時候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這雖然是件區區小事,但是關係重大,我的心裡已發現了巨大的變化,這件事就是一個跡象。我原希望向您掩飾這一變化,既然您已經猜出了,那我不得不對您說:「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溫柔而又憂愁地對她說,「您瞧,您在這裡的生活是無聊的,我們還是分手的好。鑒於最美滿的分手,是最迅速的分手,我請求您,為了減輕我將要產生的憂傷,今晚就跟我告別,明早趁我熟睡就離開,不要讓我再看見您。」她顯得十分驚異,對我的話難以置信,不過她立刻愁眉苦臉地說:「怎麼,明天?您真願意?」我把兩人分手作為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來談,心中充滿了痛苦。但儘管如此,也許部分地也由於這痛苦本身,我開始就阿爾貝蒂娜離開住所後需要辦的事情,向她作了最仔細的建議。千叮囑萬吩咐,我很快便進入到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上。「請您行行好,」我無限惆悵地說,「把在您姨母那兒的貝戈特的書寄還給我。這事一點兒也不著急,『過三天,』一星期,由您看著辦,不過請別忘記,免得我遣人來催取,這樣我會很不好受。我們一度十分幸福,現在我們感到我們將要十分難受。」

  「別說我們感到將要十分難受。」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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