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七七


  不過我們把話扯得太後面去了,因為這一切是到維爾迪蘭晚會以後才發生的。我們割斷了晚會的情景,現在應當仍然回到剛才斷掉的地方。「我壓根也沒有想到,」莫雷爾接過維爾迪蘭夫人的話歎息道。「當然,別人才不會當著您的面說呢,但這並不能證明您不是音樂學院的笑料,」維爾迪蘭夫人用心險惡地繼續說,希望借此向莫雷爾挑明,事情並非僅僅牽涉到德·夏呂斯先生,而是直接關係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裡的,可是別人才不顧這些呢,您問問茨基,那天您走進包廂的時候,別人在謝費亞包廂裡,就離開我們一步遠,都說了些什麼。換句話說,別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對您說,要是別人這麼待我,我倒不在意。可是我覺得一個男子漢如此,那豈不出奇地可笑?他會一輩子都做眾人笑柄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謝您才是。」他說這話的語調,就如被牙科醫生折騰得痛不欲生卻還不願意流露出絲毫疼痛;這情景又像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人,能為一句無謂的話而拔刀相助,慫恿您去跟人決鬥,對你說,「您決不能這麼白白挨駡,」你聽後感激不盡。「我認為您是個有個性的男子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儘管他對眾人吹噓,是他撐著您,說您沒有種,但您會揚眉吐氣的。」夏利尋思著,如何借別人一份尊嚴來遮蓋自身破敗不堪的尊嚴。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兒念到過或者聽到過的,靈機一動,鄭重宣佈道:「我不是靠這份麵包長大成人的。從今晚開始,我就跟德·夏呂斯先生一刀兩斷……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嗎?否則,我應該先徵求一下她的意見,然後再跟他一刀兩斷……」「不一定要跟他徹底決裂,」維爾迪蘭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趕緊說道。「您在這裡見見他沒有什麼害處,您在我們的圈裡是受到好評的,沒有人說您的壞話。但是您必須獲得自由,另外要注意,不要讓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裡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對您客氣。我很想讓您聽聽她們背後都說您些什麼。再說,您有什麼可後悔的,您這樣倒清除了本來要留一輩子的污漬。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受夏呂斯引薦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開這一點不說,光象您這樣在偽上流社會上竄下跳,也會被人看作是不務正業,落得一個業餘琴手、沙龍小樂師的名聲。在您這樣的年紀,落得這個名聲,可就沒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請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禮尚往來,輕而易舉,她們何樂而不為?但是賠出去的是您藝術家的未來。我不是說去那麼一家兩家也不行。您剛才談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個正直的好人。不瞞您說,我覺得她就不把夏呂斯放在眼裡,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來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認識維爾迪蘭先生和我了,她那兒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瞞您說,我帶著人去,這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藝術家們都認識我,您知道,他們對我向來非常客氣,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們的自己人,是他們的老闆娘。不過您千萬要小心防火,千萬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決不要去幹這類蠢事。我認識一些藝術家,他們到我這兒來說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話。您知道,他們明白,對我可以無話不說。」她善於這麼突然採用溫柔真誠的口吻說話,在臉上添一絲謙和的神色,在目光裡加一絲恰如其分的嫵媚。「他們就這樣,來我這兒說說他們那些日常瑣事。有幾位,別人都說他們最沉默不語,可是跟我聊起來,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我沒辦法告訴您,他們個個都多麼有趣。可憐的夏布裡埃老是說:『只有維爾迪蘭夫人才能叫他們開口。』唉,您知道,每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過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傷心不已。這不是單單因為她讓手下僕人對他們進行侮辱,以此取樂,而是因為此後就再也沒有請他們去演奏過。劇院經理說:『啊,對,就是那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過的人。』一句話就完了。您大可不必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您知道,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正經的人。這話說起來讓人傷心,但事實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領,只要來個迪拉斯,就足以給您添上個業餘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您明白嗎,我對藝術家最瞭解,我跟他們打了四十年的交道,是我使他們揚名,是我對他們感興趣,嗯,您知道,如果誰被他們說這是『一個業餘的』,他們該說的話就都說了。而事實上已經有人開始在這麼說您了。為這事,我已經不知道發過多少次火,我要確保不讓您到這個可笑的沙龍去演奏。您知道別人是怎麼回答我的嗎?『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呂斯又根本不用告訴他根本不用徵求他的意見!』有人對他說:『我們非常欣賞您的朋友莫雷爾,』以為這樣能夠博得他的高興。可是您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嗎:『您憑什麼說他是我的朋友?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應該說他是我的創造物,是在受我的保護。』」這時候,在音樂女神突兀的前額下躁動著一樣無法抑制的東西,那是一句重複出來就變成既卑鄙又有失謹慎的話。但複述此話的欲望比謹慎守信的欲望更為強烈。老闆娘抑鬱的半圓形前額經過微微痙攣以後,終於向這欲望作了讓步:「甚至有人告訴我丈夫,他曾經說過:『我的僕人,』不過到底說過沒有,我無法得到證實,」她補充道。德·夏呂斯先生自己曾經向莫雷爾發誓,誰也不會知道莫雷爾的身世和來歷。可是他也是迫於這種吐露秘密的欲望,事隔不久便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他是一個家僕的兒子。」這句話一經脫口,就不脛而走了。現在每個人又出於這吐露秘密的欲望在到處傳播這句話。此人傳給彼人時都說這是秘密,聽者答應絕對保密,卻難保其密,於是聽者又成為說者。這恰如傳環遊戲,這句話最後又回到了維爾迪蘭夫人自己的嘴裡,被說的人終於聽到此話,結果倆人很可能鬧得不和。對此她早有所料,可是這句話燙她舌頭,她實在難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說出「僕人」一詞完全會刺傷莫雷爾,然而她還偏是說「僕人」。至於她補充說,她無法得到證實,她使用這頗有分寸的說法既是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來只是向別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沒想到連自己也為自己的公證心所打動,以至於開始充滿柔情地對夏利說:「您明白嗎?我對他也不能過多指責。他確實是在把您拖下深淵,但這也難怪他,因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滾,」她大聲地說。她為自己作了這一準確的形象比喻而讚歎不已。她未及注意,這形象比喻是脫口而出的。她趕緊追上去逮住它,準備再盡力發揮一下。「不,我對他的責備,」她象一個尚未成功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樣,柔聲柔氣地說:「是他對您缺少體諒。有些事情是不能當眾宣揚的。譬如,剛才他就跟我們打賭說,如果他向您宣佈,您將得到榮譽十字勳章(當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薦,就足以叫您名落孫山),您一定會高興得滿臉通紅。這也就罷了,儘管我從來就不太喜歡,」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氣十足的樣子接著說,「我不太喜歡看見別人欺騙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來很小,可是我們看不過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對我們說,您希望得到十字勳章,全是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個奴才,邊說還邊捧腹大笑。」

  「他對你們說過這話!」夏利吼道,聽著這些巧妙轉述的語言,他深信不疑,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話。維爾迪蘭夫人全身沉浸在喜悅的海洋之中,如同一個老情婦,險些被年輕情夫所拋棄,節骨眼上居然使年輕情夫退了婚,化險為夷。老闆娘先前確實沒有精心設計過如何撒謊,她沒有準備撒謊。她是在受一種更為本能的感情邏輯和神經反應的支配。她的目的只是為了活躍生活,維護幸福,在小圈子內「洗洗牌」。因此,她未及檢驗是否屬實,便將那些雖不是絕對正確,卻至少是極其富有教益的論點沖到嘴上。「他如果只對我倆說說,那倒無妨,」她接著說,「好在我們對他話會作分析取捨的。再說職業也不分高低貴賤,您有您自身的價值,您就是您自己的價值。可是他卻拿這話去跟博特凡夫人逗樂(維爾迪蘭夫人故意舉出德·博特凡夫人來,因為她知道夏利非常喜歡她),這事叫我們聽了非常難受。我丈夫聽到這話以後對我說:『我寧可受人一巴掌,也不受這份氣。』因為您知道,古斯塔夫(我們由此得知維爾迪蘭先生就叫古斯塔夫)跟我一樣喜歡您。其實他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喜歡他。」維爾迪蘭先生裝出心地善良的粗漢子喃喃道。「喜歡他的是夏利。」「噢,不!現在我看出了人跟人的區別在哪兒,我被一個卑鄙的傢伙出賣了,而你們,你們才是好人。」夏利誠懇地說。「不,不,」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既穩保勝利(因為她感到她的每星期三聚會已經有救了)又不要勝利過頭,便喃喃道。「說卑鄙倒是有些過分了。他幹了壞事,很多壞事,但也不都是明知故犯的。您知道,榮譽軍團勳位那件事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他對您家世所說的那些話,要我全說出來真是太為難了。」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事她早已說了,一點也沒有感到為難。「噢,一下子過去了又能解決什麼問題?這足夠證明他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莫雷爾嚷道。正在這時候,我們走進了客廳。「啊!」德·夏呂斯先生見莫雷爾在那兒,叫了一聲,並朝音樂家走去。那輕鬆愉快的步履仿佛有些男人為了跟一個女子私會,巧妙地織織了晚會,陶醉之餘忘了自己給自己設下了陷阱,因為那女子的丈夫早已在晚會上安插好幫手,準備捉姦捉雙,當眾痛打一頓。「怎麼樣,看來時間不早了。光榮的年輕人,不久就是年輕的騎士勳章獲得者了,高興嗎?不久您就可以佩上十字勳章給人瞧瞧了。」德·夏呂斯先生溫情脈脈而又得意揚揚地問莫雷爾。可是,他這番授勳的話附錄在維爾迪蘭夫人的騙局之後,更使莫雷爾覺得夫人的話是勿容置疑的真言。「走開,我禁止您靠近我!」莫雷爾對男爵嚷道。「您別想在我身上打主意。你想腐蝕的已不是我一個人了。」我想,我唯一能夠自慰的是,我會看到,德·夏呂斯先生一定會把莫雷爾和維爾迪蘭夫婦駁得體無完膚。我曾經為了比眼下小於幾倍的事,受過夏呂斯瘋狂的怒斥。他一旦發怒誰也阻擋不住,連國王都無法鎮住他。可是眼下卻發生了奇怪的現象。只見德·夏呂斯先生目瞪口呆,掂量著這不幸,卻弄不明白禍從何降。他居然一時語塞,無以對答。他抬起目光,帶著疑惑、憤怒而又懇求的神色,朝在場的每個人身上掃視了一遍。這似乎不是在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在問他們他應該何以作答。他啞口無言,這裡有種種原因,他也許當即感到了痛苦(他看見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避開他的目光,也沒有任何人表示要上前來救他一把的樣子),但他尤其產生了對將來痛苦的恐懼;也有可能他事先沒有想像到這一步,沒有早早地先燃好怒火,因此手中一時沒有現成的憤怒(他是過於敏感、患有神經質和歇斯底里的人,是個真正的衝動型人物;但他卻又是一個假充勇敢的人,甚至是個假充兇狠的人;這一點我始終以為如此,並因此對他抱有好感。他沒有重視榮譽的人受到侮辱時通常所有的那種反應),別人趁他手無寸鐵,出其不意向他發動進攻;甚至還有一種可能,這裡不是他自己的圈子,他感到沒有在聖-日耳曼區那樣揮灑自如,驕勇喜辯。但是,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這位貴族大老爺處在這平時為他睥睨的沙龍裡,四肢癱軟,巧舌僵硬,驚恐萬狀,怒不可言,只會盲目地環顧四周,面對別人的粗暴疑惑不解,苦苦哀求(他的有些祖先,面對革命法庭恐慌不安,早就失去了在平民面前的優越感;此時我們也很難說,這種優越感是否在他本性中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不過,德·夏呂斯先生並沒有走投無路,智窮才盡。他不僅辯才出眾,而且膽量過人。一旦他心中的怒濤翻騰已久,他便能用嚴厲至極的措詞,駁得對方啞口無言,徹底失去招架之功。上流人士們常常目瞪口呆,料想不到,有人居然會這麼厲害。碰到那種場合,德·夏呂斯先生就會急促不安,連連發起神經質的攻擊,使眾人戰慄。但這必須是在那種由他採取主動的場合;由他主動出擊,他就能巧舌如簧,口若懸河(正如布洛克最善於開猶太人的玩笑,可是碰到誰當著他的面道出那些猶太人的名字,他卻立刻變得臉紅耳赤)。他對眼前這些人恨之入骨。他恨他們,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他們的輕蔑。他們如果客氣一些,他才不會對他們滿腔怒火,他會擁抱他們的,不過,面對一個如此殘酷,出乎預料的情況,我們這位偉大的雄辯家只會吱吱唔唔地問:「這是什麼意義?怎麼回事?」誰也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麼。看來驚惶失措的啞劇是經演不衰的,永久不變的;我們這位在巴黎沙龍裡遭遇不幸的老先生無意之中只是做了一個古時希臘雕塑家所表現的潘神追逐中的仙女們那驚呆了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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