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七八


  大使失寵,辦公室主任被迫退休,上流人士突遭冷遇,戀人求愛不成,有些人對這類不測的事件要一連研究數月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希望旦夕之間成了泡影。他們把這不幸的事情放在手中反復揣摩,如同揣摩一塊不知從何飛來,或是由誰投來的隕石一般。他們十分希望探明,這塊奇特的飛來物是由什麼成分構成的。弄清裡面究竟有些什麼損人的花招。化學家有的是分析手段,病人不知病因可以請醫生診斷,預審法官遇到無頭公案遲早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唯有我們的同胞幹出的那些事情令人大惑不解,很少能讓人發現其真正動因。德·夏呂斯先生——且讓我們把這次晚會以後幾天內發生的事情先行在此交待一番,下文當然還要繼續交待——對夏利的態度有些摸不著頭腦。男爵認為,夏利曾經常常威脅他,要把他如何鍾情於自己宣揚出去,現在夏利肯定以為自己「翅膀已硬」,可以獨自飛翔了,所以真的把這話捅了出去;夏利一定是純粹的忘恩負義,把什麼都告訴了維爾迪蘭夫人。可是她怎麼就如此容易上當(男爵打定主意要矢口否認,所以堅決相信,別人對他那種感情的指責純屬憑空捏造)?也許是維爾迪蘭夫人的朋友中有哪位自己喜歡夏利入了迷,所以才這麼先聲奪人。因此接下去幾天內,夏呂斯向那些毫不知情的「門客」連連發信,弄得他們以為他瘋了。然後,夏呂斯又去向維爾迪蘭夫人情真意切、語重心長地敘述了一番。可是他那些動人的故事卻絲毫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維爾迪蘭夫人不斷地對男爵說:「您就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別把他放在眼裡,這是個毛孩子。」男爵雖然渴望言歸於好,但他想把夏利自以為穩已到手的東西一概取消,迫他言和。他請求維爾迪蘭夫人不要再讓他進門。這一點遭到了她的嚴正拒絕。結果德·夏呂斯先生義憤填膺,又寫了一封冷潮熱諷的信回敬了她。德·夏呂斯先生東猜西測,卻始終摸不清頭腦。換而言之,他怎能料想得到,冷拳根本不是莫雷爾發出的。當然,他本可以找莫雷爾聊上幾分鐘,把事情問個明白;這誠然是個辦法。但是這與他的自尊心和愛情觀是背道而馳的。他受到了冒犯,得由別人主動上門向他道歉才是。在任何時候,雖然我們一方面想到,私談一下也許可以澄清事實,消除誤會,可是我們又有另一種想法,阻止我們去坦誠布公。大凡在二十次場合卑躬屈膝、低頭哈腰的人,到了第二十一次,往往需要揚眉吐氣一下。然而正是這一次最不應該唯我獨尊、固執己見,而需要消除誤解,因為不將謊言揭穿,對方的錯覺就會日益加深。且說這件事發生以後,上流階層到處傳言,說德·夏呂斯先生要強姦一名年輕音樂家,企圖未遂,被維爾迪蘭夫婦逐出了門外。聽了這個謠傳,有人便說,怪不得,維爾迪蘭家中怎麼再也見不到德·夏呂斯先生的人影了。德·夏呂斯先生偶然在某一地方遇見一個曾經被他懷疑過並辱駡過的人,那人當然對他耿耿於懷,可是夏呂斯自己也不主動跟那人招呼致意;於是別人便覺得,原來一點不假,小圈子裡對男爵都早已眾叛親離。

  話說德·夏呂斯先生被莫雷爾剛才那番話以及老闆娘的態度弄得啞口無言,只作出一個仙女惶恐受驚的樣子,趁此機會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作出斷絕外交關係的姿態,引退到第一個客廳,單獨留下德·夏呂斯先生一個人,而莫雷爾在臺上只顧自己忙著套小提琴。「你快給我們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維爾迪蘭夫人貪婪地問她丈夫。」我不知道您對他說了些什麼,他臉色很激動,」茨基說,「兩眼噙滿了淚水。」維爾迪蘭夫人裝傻地說:「可我覺得,我說的話,他聽了好象根本無動於衷。」她耍這種花招不能騙過所有的人。她說這話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催雕刻家再重複一遍,說夏利著實哭了。這眼淚使老闆娘陶醉,心裡充滿了自豪。她怕的就是某某門客沒有聽清楚,以為夏利沒有哭,她絕不願意出現那樣的危險。

  「不不,恰恰相反,我親眼看見,他眼眶裡閃爍著豆大的淚珠,」雕刻家壓低嗓門,帶著一付不懷好意的笑臉悄悄說;同時他又斜睨了一眼,看莫雷爾是否還在臺上,直到肯定他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這才放下心來。可是有一個人聽得真切,就是那不勒斯女王。誰要是早發現她在場,那立刻會使莫雷爾恢復已經失去的希冀。女王參加了另外一個晚會,離開時發現自己把扇子忘在維爾迪蘭夫人處了,她覺得自己親自來取一下比較好。她有些尷尬,悄悄走進來,等人一走空,準備道歉一番,寒暄幾句即刻告辭。她進來時誰也沒有發現,她正遇上這件事情。她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情,心中頓時燃起了怒火。「茨基說他眼含淚水,你看見了嗎?我沒有看見眼淚。噢!是的,是有眼淚,我記起來了,」她怕別人真信了她的話,趕緊改口說。「可是我們的夏呂斯,怎麼那麼局促不安,瞧他兩腿在發抖,都快要站不住了。」她冷酷無情地數落道。這時候,莫雷爾朝她跑來:「這位夫人難道不正是那不勒斯女王嗎?」女王正朝夏呂斯走去,莫雷爾用手指著女王(儘管他明知就是她),「唉!發生了剛才的事情,真可惜!這下我再也不能請男爵把我介紹給她了。」「等一等,我來給您介紹。」維爾迪蘭夫人說,說著就朝正跟德·夏呂斯先生說話的女王走去,幾個門客隨後跟著。我和布裡肖沒有跟去,我們倆急於取出我們的衣物出來了。夏呂斯本要把莫雷爾介紹給那不勒斯女王,以為實現這一偉大願望的唯一障礙,就是女王有可能突然駕崩。我們總是把未來想像成虛無空間對現實的一種折射,其實未來的出現是有原因的,只是大部分原因我們不瞭解而已。未來往往是即將所要發生的事情的結果。不出一個小時以前,德·夏呂斯先生即便傾家蕩產,也不會讓莫雷爾認識女王。維爾迪蘭夫人向女王行了個屈膝禮,見女王沒有認出她來,便說:「我是維爾迪蘭夫人呀,陛下怎麼認不出來了呢?」「很好,」女王一邊極其自然地跟德·夏呂斯先生聊著天,一邊說。維爾迪蘭夫人懷疑這一句「很好」究竟是否對著她說的,因為女王說這句話時神態完全心不在焉,聲調徹底漫不經心。正處在失戀的痛苦之中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這話,不由拿出言行放肆專家和愛好者的樣子,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莫雷爾在遠處看清了介紹的準備過程已經就緒,趕緊走上前來。女王把手臂伸給了德·夏呂斯先生。她對德·夏呂斯先生不是沒有怨怒,她責怪他對這類卑鄙的侮辱者怎麼沒有採取更加嚴厲的態度;維爾迪蘭夫婦竟敢如此對待夏呂斯,她為他感到羞恥,滿臉漲得通紅。幾小時前她不拘身份對夫婦倆表現出充分的同情和好感,而眼下卻對他們盛氣淩人,傲慢不遜。其實兩種態度源於同一心態。女王是個心地極其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首先表現為對自己喜愛的人感情忠貞不移。她愛親友,愛本家族的所有王子,其中包括德·夏呂斯先生。誰善於尊敬她所愛的人,她就愛誰,不管他們是布爾喬亞,甚而是平民百姓,她都投以善良的情感。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就是出於如此的善良本能和天賦。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狹隘的、近乎托利黨式的、日趨陳舊的善良觀,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的善良是不夠真誠和不夠熱情的。古人們本喜歡社會集團,為之效忠,因為社會集團並不超越城邦的範圍;今人極其喜愛自己的祖國,而將來的人喜歡的可能是全球性的合眾國。我只舉離我最為親近的母親為例。德·康布梅爾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從就未能使我母親下決心參加任何慈善事業或任何愛國工作,她從未做過售貨員或女施主。我母親把豐富的愛心和慷慨首先都留給了自己的家族、僕人和路遇的不幸者。我遠不是說她這麼做是有道理的。但我很清楚,她那豐富的愛心和慷慨之心,如同我外祖母的心一樣,是永不枯竭的,遠遠超過了德·蓋爾芒特或德·康布梅爾夫人的能力和作為。那不勒斯女王的情況跟德·康布梅爾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完全不同。我們還必須承認,她對好人的評價,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阿爾貝蒂娜在我書櫃上取走後占為己有——也是根本不同的;對她來說,那些阿諛奉承的寄生蟲和盜賊,那些時而卑躬屈膝、時而蠻橫無禮的酒鬼以及一切荒淫無度者或者殺人犯都一概不能算在好人之列。可是事物的兩極往往是相接的。女王出面保護的貴族和遭受淩辱的親戚是德·夏呂斯先生,也就是說儘管夏呂斯出身望族,跟女王又是近親,女王保護的畢竟是一個道德敗壞,沾滿惡習的人。「您臉色不好,我親愛的表弟,」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請靠在我的手臂上。請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撐住您。對付這種事情,它是很堅實的。」然後,她抬起頭來,正視前方(茨基告訴我,當時她正面就是維爾迪蘭夫人和莫雷爾),說:「您知道,從前在加埃特,我這手臂曾經叫流氓惡棍聞風喪膽,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它會為您豎起城牆,為您效勞。」就這樣,伊麗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著男爵,未讓人介紹莫雷爾,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按照德·夏呂斯先生那可怕的脾氣,他對六親不認,說翻臉就翻臉,對人進行百般折磨,叫人望而生畏;人們想當然,這次晚會以後,他一定會大發雷霆,對維爾迪蘭夫婦進行大肆報復。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其主要原因大概是晚會過後幾天他著了涼,得了當時常見的傳染性肺結核,一連幾個月醫生和他自己都認為已病入膏育,生死未決。在此以前,他患有神經官能症,盛怒之下不能自己,現在是否神經官能症為另一種疾病所代替?他的無聲是否純粹是由於出現了病體的轉移?從社會觀點來看,夏呂斯從來沒有拿維爾迪蘭夫婦當一回事,現在他更不能抬舉他們,把他們當作具有同等地位的人來對待,對他們大加責難。這麼解釋未免過於簡單。換一個角度,我們知道,大凡神經質的人喜歡憑空想像,把安分守己的人也想像成敵人,無緣無故地朝他們發怒。可是一旦遇到有人向他們主動攻擊,他們卻反而變得老老實實了。要神經質的人息怒,與其說勸告他們發怒是無濟於事的,不如朝他們臉上猛潑冷水來得有效。這麼解釋,未免仍過於簡單。德·夏呂斯先生為什麼沒有能懷恨在心的原因,也許不應該到病體轉移之中而應該到疾病自身之中去尋找。疾病已經使男爵身心疲憊,以致他再也沒有多少閒暇來顧及維爾迪蘭夫婦。他已是半死不活的人。我們剛才談到攻擊,即令是沒有效果的攻擊,若要好好「來一下」,也需要消耗一部分精力。可德·夏呂斯先生已心有餘而力不足,連準備攻擊的精力也一絲不存。我們常常說不共戴天的死敵們到臨終都睜著眼睛,虎視眈眈,然後幸福地閉上雙目。這種情況是罕見的,除非我們生活得好好的,死亡猝然而至。當人們到了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人們不會為了生命強盛之時都輕易對待的事,這時反而竭心盡慮起來。復仇之心是生命的組成部分。最常見的是——儘管有例外存在,我們將會看到,同一個人自身的性格也會充滿矛盾,這是合乎人情的——當我們站在死亡門檻前的時候,復仇之心就離開了我們。德·夏呂斯先生想了一會兒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實在太累了,便面向牆壁,什麼也不去想了。這並不是因為他的雄辯已經枯竭,而是因為他已不如從前精力充沛。儘管他說話仍然是滔滔不絕,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的口手已經離了原先如此常見的慷慨激昂,而變成一個只是由柔聲細語和福音書比喻來裝點裝點的幾近神秘的雄辯術,變成了一種對死亡的表面依順。他只有在覺得生命有救的時日裡才大展口才。病情復發,他便又緘口默言了。他的雄渾剛烈的氣質裡移植了基督徒式的溫柔(正如《愛絲苔爾》所表現的天才精神與《安烈洛瑪克》①是如此不同),獲得他周圍親友的一致讚賞;他這種精神也許同樣會獲得維爾迪蘭夫婦的讚賞。儘管他們對夏呂斯的缺陷曾經恨之入骨,但他們禁不住仍會對他崇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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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悲劇詩人拉辛(1639—1699)的兩部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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