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四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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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又走到另一個極端。照此推理,人們連交朋友的權利都不該有羅?唉!年輕人哪,就喜歡把什麼都混為一談。您應該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過,」他又說道:「我經歷過許多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太公開了,以至於我必須盡力保持頭腦清醒,防止冒昧。這件事著實叫我十分尷尬。我也許是老朽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說這番話,其口吻如同主張法國教會自由獨立的人卻在大談教堂的權力至高無上,自由保皇派在大談法蘭西行動組織,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談立體派。「我不是對那些創新者進行非難,我對他們倒是十分欽慕。我力圖理解他們,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們真的如此喜愛女人,那麼為什麼他們還需要弄一個他們稱為小傢伙的人?更何況在這工人階層,這種事情向來名聲不好;他們出於自尊心,幹起來都是躲躲閃閃的。看來這事情對他們來說還代表著其他意義。那究竟是什麼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女人還代表著其他什麼東西呢?」我思忖著,正是這個問題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為定,男爵,」布裡肖說,「如果院系學術委員會建議開設同性戀課程,我一定首先推薦您。不,這還不好,一個什麼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類的機構也許更能發揮您的特長。我看您尤其適合於在法蘭西學院執教,您可以致力於個人研究,象泰米爾語或梵語教授那樣,把研究成果講授給對此感興趣的人。不過聽眾人數很少,只有兩名,另加一名公務賢。我這麼說,並不是對我們全體教務人員有什麼懷疑,我認為他們是無可懷疑的。」「您一無所知,」男爵武斷地回駁道。「您以為對這事感興趣的人寥寥無幾嗎?您是大錯特錯了。事實恰恰相反。」他沒有意識到,他談話內容那不變的指向和他將要對別人所作的責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的,「相反,情況非常可怕,」他憤慨而又悔恨地對布裡肖說,「現在這事都成了人們唯一的話題。這是可恥的現象,但倒過來證實了我對您說的話,我親愛的!據說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兩個小時,客人們沒有談別的事情。您想想,如果現在婦女們也參與進來談論此事,那還成什麼體統!最可惡的是,那些害人精,那些十足的惡棍把什麼都告訴了她們,」他帶著平時並不多見的怒火接著說,「譬如夏特勒羅那小子,誰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這些人當著她們的面盡對別人說長道短,有人對我說,那小子說了我許多壞話,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個打牌作弊,被俱樂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塊和髒東西砸人,其結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珍妮·德·阿伊安,我會相當珍重自己的沙龍,不允許別人談論這類話題,不允許別人糟賤自己的親身父母。可是眼下什麼社交呀,規矩呀,禮節呀,早都蕩然無存,交談跟服飾都一概不講究這些東西了。噢!我親愛的,世界末日來臨了。每個人都變得如此兇惡。大家都在攀比,看誰說別人的壞話多。真令人髮指!」 我童年在貢佈雷,就十分怯懦,為了不要看見別人贈送白蘭地給我外祖父,不要看見我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別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現在我只有一個念頭,趁夏呂斯還未受罰,趕快離開維爾迪蘭公館。「我必須走了。」我對布裡肖說。「我跟您一起走,」他對我說,「可是我們不能學英國人的樣,不告而別。我們去跟維爾迪蘭夫人道個別。」教授說完就徑直朝客廳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樣,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爾帶走了。其實,維爾迪蘭夫人經過深思熟慮,覺得暫且不向莫雷爾透露秘密似乎更為上策;可是她已欲罷不能。有些欲望,儘管你把它封在口腔裡,但一旦任其膨脹,它就不顧後果如何,堅決要求得到滿足。我們見到袒露的玉肩,不會久久地呆視著而不去吻一下,我們一走會象老鷹叼蛇那樣,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們不會饑腸轆轆,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們更不會聽到意外的話語而置若罔聞,無動於衷,心靈不激發起驚奇、迷惑、痛苦或喜悅。維爾迪蘭夫人正是處於這種心境,沉醉於情節劇般的傷感情調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爾,不惜任何代價要跟小提琴家談談清楚。小提琴家本來已在抱怨,那不勒斯女王怎麼沒等別人把他介紹給她就走了。德·夏呂斯先生曾經再三強調,她是伊麗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裡是個非凡的重要人物。可是主子對莫雷爾解釋說,他不是來跟他談那不勒斯女王的。維爾迪蘭先生單刀直入,跟他談了正經的事。「這樣吧,」談了一會兒以後他結束道,「這樣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聽聽我妻子的意見,我發誓,我什麼也沒有告訴過她。我們一起去聽聽,她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我的看法也許有錯誤,但您知道她的見解是絕對正確的,再說她對您充滿了無限的友誼。來吧,我們把是非交給她來評判。」這一邊,維爾迪蘭夫人已經等得坐立不安。她急於親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談談,品嘗一下激動的滋味。然後等他走了以後,要丈夫詳細彙報一下他們倆交談的確切內容。她一邊等著一邊不停地說:「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麼長時間,我希望他至少能夠給他適當地加加工。」維爾迪蘭先生跟莫雷爾一起走下樓來,莫雷爾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他向您請教一個問題,」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那樣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請求能否得到滿足一般。維爾迪蘭夫人正是激情滿懷的時候,也顧不上回答維爾迪蘭先生的話,直接對著莫雷爾就說開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見,我認為這件事情拖的時間夠長的了,您不能再這麼忍氣吞聲了!」她激憤地大聲說道,至於她跟丈夫剛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談些什麼她應該裝作一概不知,這一點她早已拋到九霄雲外。 「怎麼回事?什麼忍氣吞聲?」維爾迪蘭先生吱吱唔唔地問,竭力裝出十分驚奇的樣子。他儘管因亂了陣腳而顯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維持騙局。「你對他說了些什麼,我猜到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老闆娘對能否自圓其說毫不在乎,也不顧小提琴家過後回想起此情此景,對她的誠實性會作何感想。 「不,」維爾迪蘭夫人繼續道,「我覺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這個早已枯朽的人物繼續接觸了。他已到處不受歡迎。」她也根本不顧這話不太真實,忘了自己就幾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音樂學院的人都把您當成了笑柄,」她感到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要再這麼拖一個月,您的藝術前途就將成為泡影。沒有夏呂斯,您每個月可以多掙十萬多法郎。」「可是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我非常吃驚。不過我非常感謝你們。」莫雷爾熱淚盈眶喃喃道。他因為不得不還要裝出驚訝的樣子,掩飾羞恥,所以他滿臉通紅,比他連續演奏貝多芬全套奏鳴曲還要滿頭大汗,眼眶裡湧出了連波恩的音樂大師都肯定無法催落的淚水。雕刻家對這些淚水很感興趣,他微笑著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動的樣子。「如果真要什麼也沒有聽說過,那就數您一個人了。他早已是醜事幹盡臭名昭著的人了。據我所知,警察正盯著他呢。其實真要落在警方手裡,倒還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類那樣,臨終都倒在流氓的暗刀之下。」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她心裡想著夏呂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頭。她已如癡如醉,盛怒之下隨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憐的傷口上盡興撒鹽,同時也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恥。「再說,即便光是在物質上,他對您已毫無用處了。自從他被那幫傢伙捏在手心裡,對他敲詐勒索,他早已徹底破產,分文不名。連他們都已不能再從他這兒敲到什麼,來支付自己的音樂,您就更別想得到報酬了,他的公館、古堡,一切都給典押了。」莫雷爾十分輕易地聽信了這番謊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呂斯先生是喜歡把他當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氓們的關係都一五一十地告訴過他。他這個僕人的兒子,不管自己也荒淫無恥,但對那種人卻厭惡至極,其厭惡的程度跟他對波拿巴主義的熱情正好形成對照。 莫雷爾陰險的骨子裡已經醞釀著一個類似十八世紀所謂盟友叛變的陰謀。他決定永遠不向德·夏呂斯先生吐露此事,準備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邊,一切都由他自己來親手處置。可惜的是,他的計劃有可能失敗,因為夏呂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縫約好,當天晚上要見面。儘管發生了上述事情,莫雷爾還是未敢不去赴約。我們將會看到,繼後莫雷爾又接二連三地遇到了一連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喪著臉向男爵訴說自己的不幸。男爵儘管自己也很不幸,但還是向他保證,被遺棄的小姑娘由他來繼養;小姑娘會得到一個她所擁有的稱號,很有可能就叫德·奧洛龍小姐;他會使她補上良好的教育,並給她富足的嫁資,讓她成婚。聽到這些許諾,絮比安十分高興,可是他侄女卻無動於衷,她依然愛著莫雷爾。莫雷爾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於愚蠢還是厚顏無恥,闖進店鋪,冷嘲熱諷地說:「您怎麼啦?眼睛怎麼一圈都是黑的?是愛情的憂傷嗎?夫人,年復一年,歲歲相異。說穿了,我們難道穿一雙鞋試試的自由都沒有?更何況是個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腳……」他只發過這麼一次怒,因為她哭了。他覺得她這麼做是卑劣無恥的,是在耍弄手腕。我們有本事把別人的眼淚逼落下來,卻不一定總能忍受這被自己逼落下來的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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