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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五


  「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夏呂斯尖聲尖氣,忸怩作態地說,「您真不愧為學識淵博。您會給我寫下來的,對不對,我想把它保存在家族檔案裡,因為我隔三代的曾祖母是親王先生的妹妹。」「是的,可是,男爵,關於路易·德·巴登,我什麼也看不出。況且,一般來說,我以為作戰藝術……」「真傻!那個時代,旺多姆、維拉爾①、歐仁親王、②孔蒂親王、③、要是我再加上東京和摩洛哥④的勇士——我是指真正的品行高尚、心地虔誠的人——以及『新一代的人』,那我更是要叫您大吃一驚了。啊!我要把這告訴給正在對新一代進行調查研究的人。布歇⑤說,這一代人擯棄了前人無謂的糾紛。我那兒有一位小朋友,大家議論紛紛,都說他幹了非常出色的事情……。不過我不想說什麼壞話,還是再說說十七世紀吧。聖-西蒙談到過許多人,但您知道他是怎樣描述于格塞爾元帥⑥的嗎?聖-西蒙說他跟放浪形骸的古希臘人差不多,不屑于藏藏掖掖,不僅玩年輕漂亮的僕人,而且還抓住那些年輕軍官不放,加以馴化;在軍營裡,在斯特拉斯堡,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幹。他也許讀過夫人⑦的書簡,男人們都稱他為『Putana』⑧。她描寫得十分露骨。」「她跟丈夫在一起,消息最為可靠,最掌握情況。」「夫人真是一個妙趣橫生的人物,」德·夏呂斯先生說。「根據她的描寫,我們可以對『姨媽』⑨進行抒情性的綜合,這首先是一個具有男子氣的人。通常來說做姨媽妻子的人是男人,所以姨媽給他生兒育女是易如反掌的事。其次,夫人閉口不談先生的惡習,而是以瞭解內情的人自居,大談特談別人身上的這種惡習。我們大家都有這種習慣,明明我們自己家裡在犯這犯那毛病,但我們諱莫如深,偏喜歡說別人家也在犯這毛病,借此向自己證明,有這毛病並沒有什麼不正常、丟面子的地方。我剛才對您說過。這種事情始終都是如此。不過,我們這種事,從這個觀點來看,又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儘管我援引了十七世紀的例子,如果我的祖上弗朗索瓦·德·拉什富科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他一定會比生活在他們那個時代更據理力爭地說,瞧,布裡肖幫助我回憶一下:『惡習每個時代都有見聞,如果世人皆知的那種人都出生在紀元初開的年代,那我們如今還能侈談埃利奧加巴爾⑩的賣淫嗎?』世人皆知一句我尤為喜歡。我看得出我那見識卓越的遠親熟諳當時名人的『叫賣』,就好比我深知當今名人的叫賣一樣。不過那種人,今天不僅僅是增多了,而且還添了一些特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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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拉爾公爵(1653—1734),法國元帥。
  ②歐仁親王(1663—1736),軍事家。
  ③孔蒂親王(1664—1709),孔代大人的侄子。
  ④夏呂斯此處暗指1883—1887東京之役,即指遠征軍,摩洛哥是指1907年的卡薩布蘭卡登陸。
  ⑤布歇(1852—1935),法國文學批評家。
  ⑥於格塞爾(1652—1730),法國元帥。
  ⑦法國王室自十六世紀起稱國王次弟之妻為「夫人」,此處指路易十四之弟奧爾良公爵之妻。
  ⑧拉丁語,意為放蕩女子,妓女。
  ⑨謂雞奸者。
  ⑩埃利奧加巴爾218至222年為羅馬帝王,其統治年代,荒淫無度。


  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將要告訴我們,此類風尚是如何演變傳襲的。然而,在夏呂斯和布裡肖說話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斷閃現阿爾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伊樂曲撫慰親切的動機,兩者融為一體,時明時暗,但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的思緒不斷回到阿爾貝蒂娜身上,事實上我過一會兒必須真要回到她的身邊。不管怎樣,我重又給自己套上了一副腳鐐,它使我不能離開巴黎。此時此刻,我從維爾迪蘭的沙龍思及我的家,便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這個家。這個家不是一個雖能激發個性但空蕩淒涼的家,而仿佛是充實的——從這一點來說,有一點兒象某一晚上巴爾貝克旅館的情景——有人存在著;這存在的人一步不離,在那裡久久等待著我,我何時願意,何時便能見到這個人。德·夏呂斯先生不斷回到原來話題上來——而且,他那永遠朝著一個方向發揮的智慧對這個題目具有某種敏銳的洞察力——那種固執具有某種難以說清的東西,令人難受。他如同一個除了自己專業其他一概漠視的學者,令人生厭,又象一個自恃瞭解隱秘又急於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惱火。他就象有些人那樣,別人一說到他們的缺點,便樂不可支。殊不知這種態度多麼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說話言不由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製,非要鬧事。有時候這些特徵變得象瘋子或罪犯的特徵那樣明顯突出,可是他們卻給我帶來了某種安慰。我對這些特徵進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們推演到阿爾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對聖-盧以及對我的態度。我心想,這些往事哪怕再為辛酸,再為淒涼,似乎畢竟還不至於象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和人格那樣透出如此明顯的畸變和獨一無二的特異。但可惜得很,德·夏呂斯先生匆忙地摧毀了我的希望,摧毀的方式正如他先前提供我希望時那樣,即完全於不知不覺之中。「是的,」他說,「我再也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人了,我發現,身邊許多事情都已發生了變化,這個社會已經面目全非,柵欄已被推倒。那些不修邊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亂哄哄一直跳到我家裡來了。現今的時裝、政治、藝術、宗教,我一概都認不出來了。不過我承認,變化最大的,還要數德國人所謂的同性戀。我的天,我們那個時候,那些憎惡女人的男人和那些只喜歡女人,做事情只出於功利的男人哪兒輪得上號,唯有同性戀個個都稱得上是好父親,只是為了打掩護才偶有個情婦。如果我有女兒出嫁,如果我希望保證她不受苦受難,那我一定到同性戀中間去物色女婿。唉!世道變了。如今有的同性戀甚至都是最狂戀女人的人。我原以為自己嗅覺靈敏,心想,這事絕對不可能,我還以為自己不會看錯。嘿!看來我只能認輸了。我有一個朋友,幹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奧麗阿娜給他找了一個馬車夫,是貢佈雷的一個小夥子,這人什麼活都幹過,純粹是個色鬼,因此我敢發誓,他對那種事情是深惡痛絕的。在許多女人中,他對兩個女人十分崇拜,一個是演員,一個是啤酒店老闆的女兒,跟她們發生了關係,欺騙了自己的情婦,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蓋爾芒特親王,屬￿那種聰明得讓人惱火,把什麼都想像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對我說:『某某人為什麼不跟車夫睡覺?誰說得准戴奧多爾(這是車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歡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獻殷勤,他難道也不生氣?』我趕緊叫希爾貝快別這樣說。我為他這種所謂的敏銳性感到惱火。不加區別,自作聰明,這等於缺乏敏銳。我為他惱火,因為他還使了一個破綻百出的壞心眼,企圖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拉到獨木橋上冒險一試,逼他去幹那種事情。」「德·蓋爾芒特親王難道也有這種癖好?」布裡肖驚奇不安地問。「我的天哪,」德·夏呂斯先生興奮地答道,「這事誰不知道,我想,我要是回答您說這事錯不了,我絕對不會有失謹慎。是這樣的,第二年我去巴爾貝克,有一個水手有時候帶我去捕魚,他告訴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奧多爾,我順便提一句,他的姐姐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傭。總之,戴奧多爾每次來碼頭,不是帶走這個水手,就是帶走另一個,真不要臉,搖著船遠遠去轉一圈,『也幹其他的事。』」這一回兒輪到我問夏呂斯了,那位老人,我認出來就是整天跟他情婦玩牌的那位先生,是否有點象德·蓋爾芒特親王。「瞧瞧,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從來也不打遮掩。」「可是他是跟情婦在一起呐。」「那又有什麼關係。這些孩子,難道他們還那麼天真?」他尖聲地對我說,我正想著阿爾貝蒂娜,沒想到從他話裡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婦很動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樣嗎?」「一點兒也不,」他捂住耳朵大聲說,仿佛我的彈奏離弦走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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