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七四


  德·夏呂斯先生列舉性欲倒錯的人時,提到「女演員的男友」。這人我在巴爾貝克見過,他是「四友社」的頭。夏呂斯提到他,我大為震驚。「那麼這位女演員怎麼樣子呢?」她為他作屏風,再說他跟她也確實有關係,而且關係也許要比跟男人們更加密切。跟男人們他倒幾乎沒有什麼來往。」「他跟那三個男人有關係嗎?」「一點沒有!他們交朋友可根本不是為了幹那種事情。其中兩人完全是要女人的。另一個雖然是那種人,可不一定就是跟他的朋友。總之,他們倆人是相互隱瞞著。最叫你們吃驚的是,在平民百姓眼裡,這些莫須有的罪名還都是有根有據的。布裡肖,來這裡的人,儘管您可以保證,此人或彼人德行高尚,但瞭解內情的人卻說某某人早已臭名昭著。於是您也不得不人云亦云,對別人的說三道四將信將疑。眾人以為,該人就是代表著那種趣味,其實他倒不是誰願出兩文錢他就肯幹的。我說兩文錢,是因為如果我們假設那價格是二十五個路易的話,那我們就會發現,那些假正經的人數就會縮減到零。否則的話,正經人的比例,如果您看這裡面有正經可言的話,一般保持在十分之三至四左右。」布裡肖是針對男性提出名聲敗壞問題的。可是我聽了德·夏呂斯先生的話以後,心裡想到的卻是女性,是阿爾貝蒂娜。男爵的統計數字把我震住了,儘管我意識到他可能是隨心所欲,在擴大數字,或者是在參照那些說三道四者的報告。我意識到,這些人也許是在說謊,在欺騙別人,總之是在受自身欲望的欺騙。他們的欲望跟男爵的欲望加在一起便構成了男爵的計算。「十分之三!」布裡肖叫道,「如果比例顛倒的話,那犯罪人數豈不要成百倍地增長。男爵,如果您沒有搞錯,如果那人確是您所說的那種人,那我們得承認,您是一位罕見的先知先覺者,您預見到了一個別人近在身邊都未發現的真理。巴雷斯就是這樣的人,他對議會受賄腐敗的技露,事後才得到證實;又如勒維裡埃①關於海王星存在的假說,也是如此。維爾迪蘭夫人十分喜歡援引一些人的名字,我在此還是不點名道姓為好。這些人猜測,情報局和參謀部出於愛國熱情——我對此表示相信——幹了一些秘密勾當,對此我始終難以想像。諸如同行業間的秘密關係。德國間諜機構、嗎啡癮等等,萊翁·都德每天都寫一篇神奇的童話,其實寫的都是事實。豈止十分之三!」布裡肖驚詫不已地繼續道。

  --------
  ①勒維裡埃(1811——1877),法國天文學家。1846年曾根據天王星運行軌道的計算,得出海王星存在的假說。這一假說日後得到證實。

  說實話,德·夏呂斯先生將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說成了性欲倒錯,可就是把跟他有關係的男人都排除在外。因為他們的關係稍為帶有一些小說色彩,因此他覺得情況比較複雜。這跟有些及時行樂者的態度相仿,他們根本不相信女子有所謂貞操可言,他們認為只有曾經做過自己情婦的人,才談得上有那麼一點貞操。事後又一本正經,非常神秘地反駁別人說:「不不,您搞錯了,她才不是一位姑娘呢。」這些人說出這意想不到的看法,部分是聽命於他們的自尊心,因為他們洋洋得意地想,情婦們把愛情專留給了他們;部分是聽命于他們的天真幼稚,因為情婦們說什麼,他們就相信什麼;部分是聽命於對生活的某種理解,因為當你接近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的時候,那些標簽稱號,那些分門歸類都顯得過於簡單草率了。「十分之三!請您萬萬小心,可別象那些只有未來才予承認的歷史學家那樣樂觀。男爵,如果您想把您說的那張統計表留給後世,那末後代們就會發現,這是一張錯誤百出的統計表。他們要找根據,因此需要檢查您的資料來源。然而,由於那些當事人對這類集體現象極其關心,竭力使它無聲無臭,銷聲匿跡,因此沒有任何材料能夠證實這類現象。屆時好人們就會群起攻之,把您看成誹謗者或者弄臣。您雖然在風雅比賽中榮膺榜首,成為這塊土地上的王子,但九泉之下卻王冠落地,飽受憂傷。這又何苦呢。猶如我們的博敘埃所說,上帝饒恕我吧!」「我不是在搞歷史,」德·夏呂斯先生說,「猶如可憐的斯萬先生所說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生活是饒有趣味的。」「怎麼?男爵,您也認識斯萬?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那種趣味?」布裡肖神情擔憂地問道。「他這人真俗!您難道以為我認識的竟是那號人嗎?不,我想大概不至於吧。」夏呂斯眼睛低垂地說。他沒法在權衡利弊,心想,說到斯萬,眾所周知,他與那種傾向恰恰背道而馳。對那種說法半承認半否認,於所指者毫無損害,而別有用心者聽了又以為我是有所影射,自然會覺得滿意。「我並不是說過去在中學裡偶然有過那麼一次也不可能,」男爵似乎是不由自主脫口說出的。然後他又若有所思,繼續說道:「可這事都快兩百年了。您怎能要求我記得清楚,您真討厭。」他笑著結束道。

  「總而言之,他並不漂亮,不漂亮!」布裡肖說。他自己面目可憎,還自以為是,經常替別人挑刺,說人醜陋。「住嘴,」男爵說,「您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那時候,他臉如鮮桃,」他高八度地吐出每一個音節,補充道,「他猶如愛神那般漂亮。再說他後來一直都風度未減。女人們都瘋狂地愛過他。」「可是您見到過他自己的妻子嗎?」「瞧您說哪兒去了,他還是通過我才跟她認識的呢。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扮演薩克裡邦小姐,半身男裝,①我覺得她楚楚動人。我跟俱樂部的夥伴們在一起,我們每人都帶了一個女伴。儘管我對此不感興趣,只想睡覺,可是那些尖嘴薄舌的人還是言稱我曾經跟奧黛特睡過覺,人之可惡到了極點。不想奧黛特偏偏利用別人的傳言老是來跟我糾纏不清。於是我就把她介紹給了斯萬,心想從此可以脫身了。誰想到從那一天起她越發纏磨個沒完沒了。她一個字也不會寫。寫信都要我來代筆,散步也要我來陪伴。我的孩子,這就是所謂的好名聲,明白了吧,再說,這種美譽,我是徒有其名,並不完全名副其實,因為是她逼著我,把我拉進她那五六人的可怕的遊戲圈的。」

  --------
  ①暗指《在少女們身旁》中的一節。在巴爾貝克,埃爾斯蒂爾的畫室裡,敘述者驚奇地看到一幅水彩畫,表現一位半身男裝的女演員,圖畫題名:薩克裡邦小姐。

  奧黛特相繼有過多名情人,先後替換;德·夏呂斯先生例舉這些情人的名字,就跟背誦法蘭西歷代國王那樣,滾瓜爛熟。確實,嫉妒者就如當代人一樣,離當代的事物太近了,結果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局外人才能判斷有關某人私通的傳聞是否具有歷史準確性,才有可能開列一串名單。不過局外人所開的名單是沒有感情色彩的。名單只有到了另一位嫉妒者的眼裡,才會變得淒涼陰沉、令人憂傷。因為就象我一樣,這另一個嫉妒者會情不自禁地拿自己的處境去跟他耳有所聞的那個嫉妒者進行比較,會不禁捫心自問,自己懷疑的那個女人會不會也有那麼一張如此顯赫的名單。然而他什麼也不可能瞭解到。這就如同一場攻守同盟的陰謀,如同集體參加,對新兵進行殘酷捉弄一樣。就是說,在他的女友相繼跟別人發生關係的時候,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儘管他竭力想把蒙布撕掉,但都無法做到,因為大家就是希望這個不幸的人兩眼一抹黑。這麼做的目的,好人是出於善心,壞人是出於惡意,粗俗之徒是因為喜歡搞惡作劇,謙謙君子則是因為出於禮貌和良好的教養。然而大家都在各守一個公約,即所謂的原則。「可是斯萬是不是知道您跟她有過關係?」「瞧您說的,多可怕!這事怎麼能跟夏爾挑明!那非叫他怒髮衝冠不可。我親愛的,簡單地說,他會把我殺掉的,他那嫉妒心就象老虎一樣兇猛。對奧黛特我從來沒有承認過……其實她對這事倒是毫不在乎的……算了,別叫我盡說些傻事了。最厲害的要數她朝他開槍的那件事了,連我都差一點兒中了彈。唉!別提了,跟這一對夫妻算什麼趣事都給我碰到了。當然咯,後來還是我出庭作證,駁斥奧斯蒙;為了這事,他始終沒有原諒我。奧斯蒙拐走了奧黛特,斯萬為了安慰自己,就把奧黛特的妹妹做了自己的情婦,或者說假情婦。好了,您絕不能讓我講斯萬的故事,要講十年都講不完,您明白嗎?他的事我比誰都了如指掌。她凡是不願意見夏爾的日子,都是由我陪她。我覺得這事很麻煩,更何況我還有一個近親,名字叫克雷西,雖然他根本無權干涉此事,可是他知道了畢竟不高興。那時候,別人都管她叫奧黛特·德·克雷西。她完全可以叫這個名字,原來有一個叫克雷西的人,她是他的妻子,後來只不過是離異了。那位克雷西非常正宗,是位很好的先生,她卻刮盡了人家最後一個生丁。可是,瞧瞧,您這不是成心要我嘮叨嘛,我在小火車上看見您跟他在一起的,在巴爾貝克時您還供應他吃飯了呢。可憐的人,他一定需要吃飯。他那時候靠斯萬給他的一筆極小的贍養費過活。自從我的朋友去世以後,這筆年金就一筆勾銷了。我所難以理解的是,」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既然您經常出入夏爾家,剛才您怎沒跟我說,讓我把您介紹給那不勒斯女王呢?總之,我看出來,您對人不感興趣,缺乏好奇心。一個認識過斯萬的人這樣,我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斯萬這方面的興趣是如此濃厚,以至於無法斷定,在那方面我們倆究竟誰是誰的啟蒙者。這就好比誰要是認識惠斯勒,卻不知道什麼叫藝術趣味,我同樣會感到十分吃驚。我的天,認識她主要對莫雷爾很重要。再說他也非常渴望能夠認識她,他這麼渴望是極其聰明的。真可惜她走了。不過這不要緊,這幾天我再來牽一下線。他一定會認識她。除非她明天就駕崩,這事絕對誤不了。可以指望,駕崩這事還不至於發生。」布裡肖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向他透露了「十分之三」的比例數,受到了很大的震驚,尚未緩過勁來,還在不斷地苦思冥想,推理論證。他突然神情陰鬱地問德·夏呂斯先生:「茨基不是這樣的人嗎?」這突如其來的發問令人想起預審法官設置圈套,引誘被告招供的樣子。其實,這只不過是教授想顯示一下自己明察秋毫,但臨到要提出如此嚴重的控告時,他又變得局促不安起來。為了使人信服他那所謂天生的直覺,他選擇了茨基,心想既然只有十分之三的人是清白乾淨的,那末點出茨基的名字,失誤率肯定微乎其微,因為布裡肖覺得茨基有些奇怪,夜不成眠,還抹香水,總之有些反常。「根本不是」,男爵大聲說道,那嘲諷的語氣還夾雜著幾分挖苦、專斷和慍怒。「您的話說得有點走樣,不合邏輯,沒有說到點子上。要說有誰對此一竅不通,茨基正是一個。如果他真是那種人的話,他樣子倒反而不會那麼顯露,那麼象了。我說這話,對他沒有絲毫批評的意思,他很有魅力,我覺得他甚至還有幾分非常叫人迷戀的神態。」「那末,說幾個名字給我們聽聽吧。」布裡肖窮追不捨又道。夏呂斯起身傲慢地說:「噢!我親愛的。您知道,我,我是生活在抽象之中的人。這一切只有從超驗的角度來看,才使我發生興趣。」他懷著他這類人固有的謹小慎微,帶著他談話特有的浮華做作回答道。「您明白嗎,我呀只對普遍現象感興趣,我跟您談這些事感覺是在談萬有引力。」男爵竭力掩飾自己的真正生活。他作出如此謹慎的反應,只是很短的時間。相比之下,剛才連續幾個小時,他都在步步為營,促使別人猜測他的生活。他又獻殷勤,又挑逗,竭力顯示自己的生活。在他身上,傾吐衷腸的需要遠遠勝過對洩露秘密的恐懼。「我想說的是,」他繼續道,「雖然有些人背上了莫須有的惡名,他也有成千上百的人是徒具美名。當然,看您是聽信那些同類人的話還是其他人的話,徒具美名的人數也隨之在變。說真的,其他非同類的人想加禍於人的可能性是有限的,他們雖然對惡習猶如對偷盜或謀殺那樣深惡痛絕,然而他們對染有惡習的人的高雅情操和善良心地是有所瞭解的,所以他們只是對那種惡習不予置信而已。相反,同類人加禍於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他們希望,取悅於他們的人是可以親近的;另一些原來抱有同樣希望,結果希望破滅的人,向他們提供了消息。他們都一概相信,更何況他們相互之間通常又一直存在著隔閡。我見過一個人,因為這一異癖而遭人鄙視,他說他估計某位上流人士也有同樣的異癖,其唯一理由就是那位上流人士跟他非常客氣。「根據推算出來的人數,」男爵天真地說,「完全有理由樂觀。但是外行推算的數字跟內行推算的數字出現巨大差額,其真正的原因在於內行在自己的行為外麵包了一層神秘的東西,以遮人耳目之用。別人根本沒有辦法打聽,所以他們只要得悉四分之一的真相,便已驚得目瞪口呆。」「那末我們的時代跟古希臘一樣羅?」布裡肖問。「什麼?怎麼跟古希臘一樣?您難道以為古希臘以後就再也沒有繁衍傳代嗎?請瞧瞧,路易十四時期的先生①小韋芒杜瓦②、莫裡哀、路易·德·巴登親王③、布倫瑞克、夏羅萊④、布弗萊、孔代大人⑤、布裡薩克公爵⑥。」「我打斷您了,我當然知道,我是從聖-西蒙那裡讀到關於先生和布裡薩克的描寫的,當然還有旺多姆⑦,還有其餘許多人,我都知道。可是聖-西蒙這個該死的傢伙寫過許多孔代大人和路易·德·巴登親王的事情,可是怎麼就從來沒有提到過這一點。」「堂堂索邦大學的教授,竟要我來向他講授歷史,這未免有些太慘了吧。親愛的老師,您怎麼孤陋寡聞得象條鯉魚?」「您說話真刺人,男爵,不過也很有道理。來,這回我要叫您高興高興。現在我想起一首歌曲,唱的是當年孔代大人在其男友拉穆塞侯爵⑧陪伴下共游羅納河,突遇暴風雨的情景。歌詞是用詼諧的拉丁文寫的。孔代說:

  CarusAmicusMussaeus,

  Ah!Deusbonus!quodtempus!

  Landerirette,

  Imbresumusperituri。⑨

  --------
  ①法國王室自十六世紀起稱國王的次弟為「先生」,此處指路易十四之弟奧爾良公爵。
  ②韋芒杜瓦伯爵(1667—1683),路易十四之子。
  ③巴登親王(1655—1707),路易十四教子。
  ④夏羅萊伯爵(1700—1760),孔代大人之孫。
  ⑤孔代親王(1621—1686),路易十四手下大將。
  ⑥布裡薩克公爵(1645—1699),聖-西蒙之親戚。
  ⑦旺多姆公爵(1654—17I2),亨利四世曾孫。
  ⑧死於1650年。
  ⑨拉丁文,意為:我的朋友拉穆塞,
  老天在作什麼孽,
  唉呀呀
  這雨要把我倆毀。


  拉穆塞安慰他說:

  Securaesuntnostraevitae,

  Sumusenimsodomitae,

  Ignetantumperituri

  Landeriri。①

  --------
  ①拉丁文,意為:
  我倆生命最安全,
  就為我們是雞奸,
  要毀只有被火毀
  雨毀我們難上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