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七三


  「啊!是嘛。」德·夏呂斯先生乾巴巴地低咕了一句,其聲調充滿了傲慢不遜,聽上去他注意到了我的悲哀,卻絲毫看不出他相信我悲痛的心情是真實的。我還發現,談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他毫無悲痛之心,我便想從這位十全十美的貴人這裡瞭解一下,究竟為了什麼緣故,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受到貴族階層排擠。他不僅對我這個社交方面的小問題不予解答,甚至還露出一付對此聞所未聞的神情。於是我明白了,德·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的地位在她故世以後當然是越來越高,但生前,在愚昧無知的平民百姓眼裡,她的地位已是高不可攀的,並且在社會的另一極,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那個階層,即蓋爾芒特家看來,她的地位也已是十分顯貴;她是他們的姑母,他們看重的是出身門第和姻親關係以及祖宗對家族留下的影響。他們把這些看成是「家族問題」而不是「社交問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家族比我想像得還要光彩奪目。我吃驚地得悉,維爾巴裡西斯的名氏顯虛構的。不過,貴婦人締結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以後,仍保持著顯貴地位的,大概不乏其例。德·夏呂斯先生自我述說道,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某某有名的公爵夫人的侄女。這位公爵夫人是七月王朝時期大貴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物,但她不願意跟公民王及其家族有所來往,我是多麼渴望聆聽有關這位公爵夫人的故事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善良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長著布爾喬亞的臉頰,送我如許禮物,我每天毫不費力就能見到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居然是那位公爵夫人的侄女,居然是在她家裡,在某某公館由她親自撫養成人的。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有一次某某公爵夫人問德·杜多維爾公爵:『三位姐妹中您最喜歡哪一位?』杜多維爾回答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某某公爵夫人回斥他道:『豬玀!』公爵夫人是個非常風趣的人。」夏呂斯說這句話時用蓋爾芒特家的人慣用的發音方式對風趣一詞作了強調。他覺得「風趣」一詞本身就十分「風趣」,我對他這種想法並不感到驚奇,因為我在多種場合都注意過,有些人客觀上有一種離心的傾向,他們仔細觀察,認真記錄他們自己不屑于創造的東西。一遇上他人饒有風趣,便欣賞不已,立刻放棄自己的嚴肅,把他人的風趣掠為己有。

  「瞧他是怎麼啦?他居然把我的大衣給拿來了。」夏呂斯見布裡肖去了那麼久,結果還錯拿了他的大衣,便這麼說道。

  「早知道還不如我自己去呢。算了,您先披上。您知道嗎,親愛的,這很不好,這就好比是倆人拿同一個杯子喝東西。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不不,不是這樣,瞧,還是我來吧。」夏呂斯說著把他的短大衣接過來替我披在肩上,朝脖子前拉了一拉,又替我把領子翻起來。這時他的手在我的下頜上一掠而過,立刻向我表示了一下歉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連被子都還不會蓋呢,應該好好照顧他,管好他穿戴才是。我錯過機會了。這本是我能幹的事情我卻沒有幹成。布裡肖,還生來就是當保姆的料子。」我想借機告辭,可是德·夏呂斯先生表示想去找莫雷爾,結果布裡肖硬把我們倆一起都留住了。此外,我想,呆一會兒等我回到家裡,肯定能見到阿爾貝蒂娜,這肯定的心情猶如我下午想到阿爾貝蒂娜會從特羅卡德羅回來一樣。想到此,我就象同一天弗朗索瓦絲給我打了電話,我坐在鋼琴前時一樣,反而一點兒也不急於要見阿爾貝蒂娜了。正因為心緒平靜,所以雖然談話過程中我幾度想起身告辭,但都經不住布裡肖命令式的挽留,還是呆著沒走。布裡肖怕我一走,他一人無法牽制住德·夏呂斯先生,無法一直等到維爾迪蘭夫人遣人來叫喚我們了。「行了,」他對男爵說,「再跟我們呆一會兒吧,您過一會兒再去跟他擁抱也不遲嘛,」布裡肖補充道。他那無神的眼睛盯視著我。他的眼睛接受過多次手術,雖然尚存一絲生氣,但要他狡黠地斜瞟一下,卻談何容易,它早已沒有那必要的靈活性了。「什麼擁抱,他這人真傻!」男爵興奮地失聲說。「我是說,他還以為自己是在領獎。他在夢想他那批小學生。我在想他會不會跟他們一起睡覺。」「您是想見凡德伊小姐吧,」布裡肖對我說。顯然,他聽見了我們那段談話。「她要來的話,我一定告訴您,我從維爾迪蘭夫人那裡便可以知道。」布裡肖對我說這番話,可能是已經預料到男爵即將會被逐出小圈子。「怎麼,您以為我跟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還不如您嗎?」德·夏呂斯先生說。「這些聲名狼藉的人來不來,難道還瞞得過我嗎?您知道,那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傢伙。維爾迪蘭讓她們來是錯了。這批人去走私集團也許是件好事,她們跟一夥惡徒是狐朋狗友,要聚會只能到可怕的地方去。他每說一句,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層,舊的痛苦又換了新的痛苦。我突然回想起,阿爾貝蒂娜曾有過某些焦躁不安的舉動,但她都能迅速加以克制,不讓其流露出來。我想,她也許在盤算著要離開我,這一想心裡不禁產生了害怕,更覺得有必要將我們的共同生活延續下去,直到我恢復平靜為止。然而,要讓阿爾貝蒂娜打消念頭——如果她有此念頭的話——不讓她在我決定一刀兩斷以前就有所行動,要設法維持我們的生活,使我們的感情紐帶變得日益脆弱,直至我在執行決裂計劃時不再有絲毫痛苦。我覺得,最精明的辦法(也許我也受到了夏呂斯先生的感染,無意中回想起他喜歡演的戲),莫過於使阿爾貝蒂娜相信,是我自己決意要離開她的。呆會兒回到家裡,我就裝出要跟她作最後道別,從此一刀兩斷。「當然不,我並沒有認為自己跟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比您更好。」布裡肖趕緊解釋說,生怕因此引起男爵的疑心。布裡肖見我要告退,又想出花樣替我解悶,誘我留下別走。他說:「男爵談到那兩位夫人的名聲時,似乎遺漏了一個問題。一個人可能聲名狼藉,但有可能他背的是莫須有的罪名,眾所周知的冤案錯案不勝枚舉。據記載,歷史上一度誰搞雞奸就要判刑,結果有些名人清白無辜,根本沒有此行也身陷囹圄。直至最近人們才發現,米開朗琪羅曾經與一名女子發生過偉大的愛情①。這一新的事實,使得萊翁十世②的這位朋友將終於有幸得到平反昭雪。我覺得米開朗琪羅這件事是富有現時意義的,它應該使追逐時流的人發生濃厚興趣,它會把拉維萊特區③的人全部鼓動起來。可是眼下得等另一件事的風波過去以後才行④,現在是一片混亂,有些善良的藝術愛好者都把這件事當成了時髦,我們還不能指名道姓說出來是哪些人,不然又是一場爭論。」布裡肖一開始對男性的名聲問題發表議論,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種特殊的焦躁不安的神情,仿佛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外行面對著醫學專家或軍事專家在胡說八道,大談什麼醫道或戰術。

  「您說的這些事情,您都知道些什麼。」他終於對布裡肖說,「您給我舉一例冤假錯案,說出名字來給我聽聽。哼,我什麼事情沒您清楚?」布裡肖怯生生地想打斷夏呂斯的話,結果被夏呂斯嚴厲地駁了回來。「以前有些人幹這種事是出於好奇,或是向一位已故朋友表示感情專一。另有一種人,害怕自己走得太遠,如果您向他誇耀,某某男子長得如何英俊,他會回答說,對他來說,男子美貌問題象漢語那樣難以理解,他一竅不通;正如機械不是他的本行,他說不出兩部馬達孰優孰劣一樣,他根本無法區別兩個男子誰俊誰醜。他這是純屬瞎扯。我的天,瞧瞧,我不是說有人背著莫須有的罪名(或者背著應該這麼稱呼的罪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是這種情況實屬例外和罕見,可以說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不過,我是個好奇的人,喜歡到處打聽,我倒確實親眼見到過這樣的事情,那可不是神話傳說。真的,我平生觀察到(我是說科學地觀察到,而不是憑空吹噓)兩起給人強加莫須有罪名的事情。一般來說,造成壞名聲的原因經常是兩個人的名字相仿,或者由於某種外部的跡象,比如有人多帶了幾個豪華的戒指,有些昏庸之徒就一定要想像一番,斷定這就是您所說的那些事情的典型症狀。他們的根據就是農夫說話必定是一句一個「我的天」,而英國人則是三句不離「該死的」。這都是林蔭道戲劇的俗套。

  --------
  ①這裡指羅曼·羅蘭所著《米開朗琪羅》一書所披露的事實。
  ②萊翁十世教皇(1475—1521)確實請米開朗琪羅負責設計過幾項工程,尤其是處在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之墓。
  ③拉維萊特為巴黎北面的屠宰場,屠夫和流氓雜在一起,雞奸盛行。
  ④可能仍指德雷福斯事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