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七二


  「對不起,先生,請允許我打斷一下。」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以便把他拉回到我感興趣的話題上來。「您剛才對我說,作曲家的女兒本來該來的。對此我很感興趣。您是否肯定,說好了她要來?」「啊,我不太清楚,」德·夏呂斯先生也許不由自主地也服從了人類普遍使用的指令,即不要向嫉妒者通告消息。他這麼做也許是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儘管別人十分憎恨這位女士,他卻荒唐地表明自己是個「夠朋友」的人;他這麼做也有可能倒是出於對這位女士的惡意,因為他以為一個人嫉妒了,反而會加倍地表示愛情。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與人作對,對大多數人都講真情,就是對嫉妒者守口如瓶,這樣,嫉妒者因被蒙在鼓裡而備受痛苦;在大多數人的想像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為了折磨別人,大多數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為最為痛苦的事情——也許那本來就是錯覺——來折磨別人。您知道嗎,這裡有些象爭比高低的場所,人都不錯,可就是人人都喜歡從此發跡,出人頭地。可是您的臉色有些不好,這間屋子如此潮濕,您會著涼的。」他邊說邊把一張椅子推到我的身邊。「您既然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小心為好。我去把您的外套拿來。不,您自己別去,您找不到,而且會著涼的。瞧瞧,真是太不謹慎了。可是您畢竟不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了。您還真需要一個象我這樣的老僕人來照料您才行。」「男爵,不用您勞駕,我去。」布裡肖說著就離開了。布裡肖也許沒有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倒是真的為了向我表示友誼,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別人的急性發作已經過去,眼下又恢復了平易近人,真誠相待的態度。布裡肖還記著,維爾迪蘭夫人把德·夏呂斯先生是當作囚犯那樣交給他嚴加看管的,就怕他別藉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爾幽會,結果把老闆娘的計劃搞得全盤皆輸。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為了我,布裡肖先生勞駕了,我很遺憾。「噢不,他非常樂意,他很喜歡您,大家對您都十分喜歡。有一天大家都說,怎麼老不見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鎖起來了還是怎麼的,布裡肖真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德·夏呂斯先生只看見倫理教授跟他說話的樣子和藹可親,坦誠相見,絕沒有料想到,他會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譏諷他。「這是難能可貴的人,他知識淵博,卻沒有陷於迂腐,不象許多人那樣變成一個書庫裡的老鼠,渾身散發著墨水氣。他視野寬闊,胸懷豁達,在他的同人中純屬罕見。看他對生活能有那麼深刻的理解,那麼善於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個性,有時候我們不禁納悶,他不過是索邦大學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來甚至只是個中學教師,究竟是從哪兒學到這一手本領的,連我都常常百思不解。」聽到夏呂斯關於布裡肖的這番讚賞,我比夏呂斯還要百思不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圈子裡最無修養的人都嫌布裡肖笨拙遲鈍,他怎麼竟能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這位難上加難的人。取得這一成績跟有些事情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且舉一例,當然這事跟夏呂斯的事情並不一樣。斯萬與奧黛特熱戀,在小圈子裡度過無數美妙的時光。結婚以後,他又覺得邦當夫人非常客氣,她佯裝對斯萬夫婦無比崇拜,不斷來看望那女人,對有關丈夫的事情津津樂道,還用輕蔑的口吻談論他們。這情況如同作家們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頭上,而是戴在尋歡作樂者的頭上,原因是他們就某一男子對某一女子的情欲發表過大膽而又寬容的議論;作家和附庸風雅的情婦聽了那種議論以後一致認為,到家裡來的所有人中間,就數那漂亮的老頭傻氣最少,因為他在愛戀方面具有豐富的閱歷。出於同樣的道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布裡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聰明,他不僅對莫雷爾非常客氣,而且還到希臘哲學家、拉丁詩人、東方說書人中去採擷精品,用一種奇異迷人的詩意來裝點男爵的情趣。德·夏呂斯先生現在年紀已經不輕,換了維克多·雨果,就喜歡身邊有法克裡跟莫裡斯①這樣的人簇擁著。無論是誰,只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觀,他就喜歡。「我經常見到他,」他繼續說道。他說話聲音嚷嚷,一字一頓,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沒有任何動作。臉上塗脂抹粉,如同一張假面具,鐵板著一絲不動。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著。「我聽他的課,拉丁區的氣氛可以使我換換環境。那裡有一批勤奮好學、善於思考的青年。年輕的布爾喬亞們,比起我那些另一社會階層的同學們要更加聰明,更有知識。他們完全不同,這一點您也許比我更加瞭解,這是一些年輕的布爾喬亞。」他一字一扣地咬著,先吐了好幾下布字,然後才慢慢地將布爾喬亞完整地說出來。按照演講的習慣,在這個詞上特別加重了語氣。他這麼咬文嚼字也許是因為他喜歡以此來表達其特有的細膩思維,也許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傲慢無禮,絲毫也沒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後)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我只覺得他的話是在跟我逗樂,即便我對他沒有現在這麼多好感,他的話也不會傷害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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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克裡(1819—1895),法國作家。其兄為雨果之女婿;莫裡斯(1820—1905),雨果的弟子和遺囑執行人。

  我象我的外祖母,缺乏自尊心到了很容易喪失尊嚴的地步。固然,從中學開始,我就不斷地聽到一些我最仰慕的同學說,要是別人對他們無禮,他們不會在意,但要是別人玩弄手腕,那絕不能輕易饒恕。久而久之,我在言行中便不自不覺地表現出一種自尊自豪的第二天性,在別人眼裡,我這種第二天性甚至於還有些過分,因為我無所畏懼,動輒就跟人決鬥——不過連我自己後來也漸漸嘲笑決鬥的舉止,降低其道德聲譽,不用我來說,別人更是覺得決鬥是非常可笑的。但是被我們壓抑著的天性,並未逐出體外,它依然久駐於我們身上。有時候當我們拜讀某位天才的新作時,我們高興地發現,書中有許多議論都是我們曾經不屑一顧的,書中有許多歡樂和淒涼,是我們曾經克制著不敢表露的,書中有整整一個感情世界曾為我們所不齒;這本書使我們恍然大悟,認識了這些感情的價值。正是如此,生活經歷終於使我發現,別人對我進行嘲諷,我還不憎恨,而是報以微笑,那就有所不好了。從此缺乏自尊心和不會耿耿於懷的狀況不再複有表現,我甚至幾乎徹底忘了那種狀況曾經在我身上存在過,但是那種狀況畢竟是我原始的生存環境。我不會憤慨和兇狠,急了只會發怒。而且我對正義感是陌生的,甚至也不知道什麼叫道德感。我在內心深處只是完全忠誠於那些最弱、最不幸的人。我對於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關係在何種程度上牽涉到善與惡的問題發表不了任何意見,可是想到別人正在算計德·夏呂斯先生;要他受苦,我覺得這是難以容忍的。我真想告訴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啟齒。「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看見這批孩子勤奮好學,打心裡高興。我跟他們不認識。」他抬起手來又加了一句,作出話有保留的樣子,證明他是純潔的,以免別人以為他是在自吹自擂,同時也避免別人將懷疑籠罩在純潔的大學生身上。「這些孩子都很有禮貌,知道有我這位老態龍鍾的先生,經常還替我留一個座。真的,我親愛的。別不相信,我可是四十出頭的人啦。」男爵說。其實他已六十出頭了。「布裡肖講課的梯形教室有些悶,不過每堂課都有意思。」儘管男爵喜歡與學生為伍,心甘情願受人擁擠,但是布裡肖為了免得讓他久等,有時候就讓他跟著自己一起進教室。到了索邦大學,布裡肖該說是回到自己家裡,該拿出一點氣度了,可還是無濟於事。去教室,是負責開門的公務員走在前頭,備受青年崇拜的大師卻跟在後面,還控制不住某種靦腆的神情。儘管布裡肖此刻感到身價百倍,希望借此良機向夏呂斯表示一下友好之情,但他仍感到有些為難。為了叫公務員讓夏呂斯進去,布裡肖裝出忙不過來的樣子,不真不假地對公務員說:「男爵,您跟著我,有人會給您安排座位的,」話一說完,就再也不顧夏呂斯,只管自己,擺好入場『架勢』,矯健地步入了走道。年輕教師夾道向布裡肖致意。他知道在這些年輕人面前他不用再裝腔作勢,在他們的心目中,他早已是一名權威,所以向他們頻頻點頭,不斷遞去眼光,表示心意領了。由於他時刻保持著軍人風度,所以他的舉止帶上了某種誠誓的鼓勵和sursumcorda①的色彩,仿佛是拿破崙時代的一份老兵在說:「他媽的!我會好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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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為:「加油啊。」

  他一進教室,學生座上便掌聲四起。有時候,布裡肖借夏呂斯前來聽課的機會,對他加倍奉承,近乎是加倍還禮。他對有些家長,或者有些布爾喬亞朋友說:「如果這事能夠博得諸位的妻子或女兒的歡心,那我就向諸位宣佈,德·夏呂斯男爵、阿格裡讓特親王、孔代家族的直系後裔,要來聽我講課。對孩子們來說,能目睹一位我國正宗貴族的末代後裔,這是一種值得保留的記憶。孩子們來的話,一眼就能看到他,他將坐在我講壇的旁邊,講壇旁只有他一位。他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白發黑須,身掛軍章。」「啊,我向您表示感謝!」有個做父親的說。然後,儘管道謝人的妻子有了安排,但他為了不辜負布裡肖的一片心意,硬逼著她去聽課,而女兒呢,儘管被人群和熱氣包圍著,頗感不適,卻還用好奇的眼睛恨不得把孔代的後嗣一口吞下去;但見到他沒有戴什麼皺頜,跟今人大同小異,不禁覺得有些蹊蹺。然而他卻顧不上看她一眼。不少大學生並不知道他是何人,只見他非常客氣,十分奇怪,對他毫不尊敬,態度生硬。然而男爵走出教室,還沉浸在遐想和傷感之中。「對不起,我又扯到我剛才的話題上來了。」我聽到布裡肖的腳步聲急忙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如果得知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要來巴黎,您能不能用氣傳信預先通知我一下,告訴我她們究竟要逗留多長時間,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向您提出過這個請求,行嗎?」我幾乎不再相信她已來過,提這個請求是為了預防未來。「行,這事我會替您辦的。首先因為我還欠您很大一筆情。以前您沒有接受我的建議,這對您是不利的,但卻幫了我一個大忙,您把自由留給了我。當然,我又用另一種方式丟棄了這一自由。」他繼續說道。憂傷的聲音聽得出他希望傾訴衷腸。「我始終認為,這事包含著不可抗力。有一系列的機遇,您卻錯過了,沒有利用。也許是命運之神在千鈞一髮之際告誡您,讓您不要阻擋我的道路。因為說到底,『忙碌者是人,支配者是上帝。』①誰能預料?我們一起從維爾巴裡西斯家出來的那一天,要是您接受了我的建議,也許此後發生的許多事情就永遠不可能發生了。」我聽了這話十分窘迫,趕緊抓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名字,說她的故世使我十分悲痛,想以此扯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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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國哲學家、散文家愛默森(1803—1882)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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