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七一


  但我擔心的是他有些超過了道德健康的要求,對莫雷爾施與了過多的善意。儘管我們不知道年輕的苦行僧對教理講授人給他規定的特殊修行項目表現出何種程度的順服或反抗,但是不必成為大主教我們也能斷定,如果我們視而不見,放任自流,向他發放許可證,聽其崇拜撒旦,那我們就如人們所說,對聖—西蒙和佩特羅尼烏斯①而傳給我們的這薔薇十字會②就犯了寬容的錯誤。然而,維爾迪蘭夫人讓我去牽制住夏呂斯。她是出於對這道德罪人的好意,並想試一試她的醫治方法靈不靈。她要直言不諱地跟蒙在鼓裡的小夥子挑明一切。這會奪去他所喜愛的一切,甚至還會給他以致命的打擊。對此,我不能說無動於衷,我覺得我似乎在把他引入陷阱,似乎在向卑鄙的行為讓步。」布裡肖說得動聽,可這卑鄙的行徑,他毫不猶豫地就去做了。他挽住我的胳膊說:「走,男爵,我們去抽一支煙怎麼樣。這位小夥子還沒有領略公館的全部奇觀呢。」我托詞說我得回家了。「再待一會兒吧,」布裡肖說。「您知道您得帶我回去,我可沒有忘記您的應諾。」

  「您真的不要我取出銀器來看看嗎?沒有比這更方便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您答應過我,對莫雷爾,一字別提他受勳的事情。我想過一會等人走空一些,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讓他大吃一驚。儘管他說,藝術家對這套東西並不稀罕,倒是他叔叔希望他獲得這個榮譽(我聽了臉都紅了,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從我祖父那裡打聽到了,究竟誰是莫雷爾的叔叔)。怎麼樣,您真是不要我把最漂亮的銀器拿出來讓您瞧瞧啦?」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不過您熟悉那套銀器,您在拉斯普利埃見了都不下十次了。」我未敢對他說明,可能使我發生興趣的,並不是那幾件散發著布爾喬亞氣息的劣等銀餐具,即便是最為富麗堂皇,配套最為齊全的餐具,我也毫不在乎,我感興趣的是巴裡夫人收藏的幾件餐具樣品,那縱然是印在一張美麗的木刻上,也一定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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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運動。運動倡導人受1880年左右的象徵主義影響,重提十七世紀的這一結社。拉丁作家,生活于公元前一世紀,著有淫誨故事。
  ②十七世紀德國一種神秘主義的秘密結社。布裡肖此處暗指一種文化藝術我的心事十分沉重——


  儘管這並不是由於發現了凡德伊小姐的到來而引起的——在社交場合我總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難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漂亮程度不同的玩物上。能使我聚精會神的唯有向我想像發出召喚的某種現實。比如我下午如此渴望見到威尼斯,要是能讓我看上一眼今晚我就有可能達到聚精會神的境地。有些凡常的因素也具有這種功能。凡常因素與表面事物雖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卻比表面事物更為真實。凡常因素總是喚醒我體內通常沉睡著的心靈;當心靈浮上意識的表層,我便感到莫大的喜悅。我隨布裡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走出稱為劇場的客廳,又穿過其它的客廳。這時我發現一件件家具中夾雜著一些拉斯普利埃的氣息,但我卻從未加以注意。公館的陳設和古堡的陳設之間誘發著某種令人熟悉的格調,體現著一種長時不變的統一性。布裡肖笑著對我說:「瞧,您看見這客廳的佈置了吧,現在您對二十五年前蒙塔利維街的情形至少有了一個大致的概念,再純屬grandemortalisaevispatium。」

  我對布裡肖此番話略有所悟。布裡肖微微一笑,將這笑獻贈給業已逝去而又重見天日的沙龍。我明白了,布裡肖自己也許並沒有意識到,他喜歡舊沙龍之處,並不是那落地大窗,也不是主子及其門客活潑的青春氣息,而是那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我自己從拉斯普利埃跟孔蒂河濱公館之間的相似中看出了這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沙龍如其它一切事物一樣,其外表現實的,眾人都能覺察的部分,僅僅是那非現實部分的延伸而已。這非現實部分脫離了外在的世界,隱藏到我們靈魂之中,賦予我們的靈魂以一種剩餘價值;與非現實的東西在我們靈魂深處與自己通常的實體融為一體,脫胎換骨——我們回憶起摧毀的房屋,舊時的人們,夜宵水果盤等等——嬗變為潔白如玉、晶瑩透明的回憶。我們無法向人道明,這回憶具有何種色彩。我們向別人談及過去的事情,告訴別人,過去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別人對這些事情仍無法有清晰的概念,因為這跟他們的閱歷毫無相似之處,然而我們自己內心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不能不產生激動,因為我們想,往日之事之所以得以延長生命,熄滅的燈火之所以還能發出餘光,枯敗的千金榆之所以還能飄香,這全都是因為有我們的思戀存在。在布裡肖眼裡,由於有蒙塔利維街沙龍的影子存在,維爾迪蘭夫婦如今的沙龍的魅力減低了。但是,另一方面教授又覺得原來的沙龍又為目前的沙龍增添了某種新來的人無法發現的美感。這裡放置了一些原沙龍的舊式家具,有時擺放的位置也保持著原樣,連我都能發覺這是原封不動地照搬拉斯普利埃的樣子。目前的沙龍摻進了一些舊日的氣氛,有時竟能以假亂真,讓人錯以為是置身于舊時的沙龍;明明在一片現實的環境中,卻不現實地以為自己身置別處,看到一片業已摧毀、殘壁斷垣的世界。從實實在在、嶄新的坐椅之間,夢幻般冒出沙龍、玫瑰紅絲絨面的小椅子以及挖花毯面的賭台。這賭台跟人一樣有一段歷史,有一段記憶。它曾被帶到多維爾去過,每日裡從花園這頭,望著遠處的深谷,等候戈達爾和小提琴手前來一起下賭。儘管它現在身處孔蒂濱河街客廳寒冷的陰影之中,卻仍然保持著從蒙塔利維街以及多維爾的落地窗門照射進來的熾熱陽光(它跟維爾迪蘭夫人一樣,對日起日落的時間十分熟悉)。自此以後,這賭台便平步青雲,榮升到與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再看一幅畫著紫羅蘭和蝴蝶花的水粉畫。這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朋友饋贈的禮物,不久以後這位朋友就去世了。於是這幅畫便成了一個不留痕跡、悄然逝去的生命所遺存下來的唯一殘片。它蘊含著一位藝術家傑出才華和一段長久的友誼,它令人想起藝術家作畫時那專心而又溫柔的眼神,那厚實而又漂亮的大手。另外還有一些門客饋贈的漂亮玩意兒,雜七雜八東堆西放著。主婦走到哪裡,這些玩意就跟到哪裡,與之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結果身上打上了某種性格和命數的烙印。最後還有大量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這些東西,或此或彼都在按照一統的方式開花。它們千奇百怪,卻毫無用處,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積存成堆;它們總是帶著從禮盒裡剛剛取出的樣子,而且終年不變,一直保持著新年禮物的樣子。這些東西我們看不出跟其他東西有什麼區別,但是在布裡肖這位維爾迪蘭公館晚會的常客眼裡,它們卻具有古玩的色澤和光潤,還有著一層靈魂色彩,因而具有某種深刻的意義。這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猶如一排排響亮的琴鍵,對著他高聲歌唱,在他內心喚醒了相似的愛物,勾起了他模糊的回憶。它們四處點綴著這完全現時的客廳,猶如晴天縷縷陽光篩選著空氣一樣,切割、劃分著家具和地毯。它們從靠墊到小花瓶,從方凳到香水怪味,從點燈方式到色調安排,在其間追逐嬉戲;它們雕鑿著,回想著,透發著靈性,栩栩如生地體現著維爾迪蘭夫婦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種理想款式。「我們來試試,」布裡肖湊近我耳邊說,「叫男爵談談他喜歡的話題。談到那些事情,他是非凡出眾的。」一方面我很想從德·夏呂斯先生口中得到有關凡德伊小姐和她女友的確切消息。為了這消息,我先前還決定過離開阿爾貝蒂娜,可是另一方面,我不願意讓阿爾貝蒂娜一人呆著,時間過久了,這倒不是因為她會趁我不在,幹出什麼不好的事情(她難以知道我何時回家,何況這個時候有人來訪,或者她自己出門都會過分引人注目),而是為了別讓她覺得,我離開她時間太久了。想到此,我便對布裡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說,我再跟他們呆一會兒,但時間不會太久。「還是來吧,」男爵對我說。過時候他社交激情雖然已經降退,但還需要拉長談話的時間。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和他家裡都已發現過他這種需要。雖然這是蓋爾芒特家庭特有的需要,但更廣泛地看,有些人跟他們也差不多;由於他們的智慧只表現於交談的本領,即一種不完美的本領,所以儘管別人已經奉陪他們許多時辰,可他們猶感未足,談興仍濃,越發貪婪地纏住對方死死不放。對方已經精疲力盡,他們卻因社交樂趣未能盡興,居然錯誤地要求從對方這裡獲得滿足。「來吧,」他又說。「是不是,客人們都走了,現在才是盡情歡樂的時刻。唐娜·莎爾①的時刻來到了。希望我們不要歡聚一場卻落得那麼淒慘的結局。可惜,您急著要走,您急著要去辦的事情也許是您最好不要辦的事情。急事人人都有,可是往往人們告辭的時候正是應該到達的時候。我們猶如古迪安②畫中的哲人,現在該是回顧一下晚會的時候了,用軍事語言來說,就是進行所謂的戰況分析。我們請維爾迪蘭夫人給我們送一份小小的夜宵來。不過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要把她也給請來。我們光請夏利——說說又回到了《艾那尼》③上——來專為我們再拉一遍那段柔板。這是不是很美,那段柔板夠美的吧?可是這位年輕提琴家上哪兒去了?我還要向他祝賀呢。現在是表示激動和互相擁抱的時候了。布裡肖,您得承認,他們演得真象天使一般,尤其是莫雷爾。一綹頭髮分開的時候,您注意到了嗎?啊,真是!我親愛的,那您算是什麼都沒有看到。那一聲升F調,足以使埃內斯庫④、加貝⑤、和蒂博⑥嫉妒而死。我敢向您承認,我是強做鎮靜,還是徒勞無益,聽到那一聲,我的心都碎了,我簡直要哭出聲來了。全場人的呼吸都加劇了。布裡肖,我親愛的,」男爵猛地搖著大學教授的手大聲說道:「真是蓋世絕倫。只有年輕的夏利,猶如磐石,一動不動,我們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他當時的表情正如泰奧多爾·盧梭⑦所說的,就象人間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雖然沒有思想,卻能發人深省。然而突然間,德·夏呂斯先生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動作,猶如在描繪一個戲劇性的轉折一樣,大聲說道:「這時候……一綹頭髮!這時候,他正拉到動人的小四組舞曲那活躍的快板。您知道,這綹頭髮甚至對於頭腦最為遲鈍的人來說,都是一個啟示信號。塔奧米那公主至此為止耳朵一直聾著,因為沒有比有耳不聽的人更聾的了,但面對這奇跡般的發綹,她無法否認事實,立刻明白這是音樂,而不是撲克。啊!那真是莊嚴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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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暗指雨果戲劇《艾那尼》的結局:女主人公唐娜·莎爾為三人所愛,最後與艾那尼結婚。但艾那尼對唐娜·莎爾之舅立下諾言,婚後即自殺身亡,唐娜·莎爾也隨之殉情。
  ②法國畫家(1815—1879),所作《沒落的羅馬人》一畫,背景為兩位哲人正在交談。
  ③《艾那尼》中另一主人公唐·卡洛斯,其名在拉丁語中與夏利為同一詞源。
  ④埃內斯庫(1881—1955),羅馬尼亞著名小提琴家和作曲家。
  ⑤加貝(1873—1928),法國著名小提琴家。
  ⑥蒂博(1880—1953),法國著名小提琴家。
  ⑦盧梭(1812—1867),法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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