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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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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絲給我拿來了《費加羅報》。我只瞟了一眼,心裡就明白了,我的文章還是沒有登出來。她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問,她能否來我這裡,並且讓人轉告我,不管怎麼說,她已經放棄去維爾迪蘭家拜訪,她打算聽從我的建議,跟安德烈一起去騎馬散步一會兒之後,去特羅卡德羅觀看「無與倫比」的日場演出——即人們如今所謂的盛大活動,不過這種盛大活動已經並不那麼重要。既然我已知道她已經放棄了她那也許是邪惡的欲念,不再去看望維爾迪蘭夫人,我便笑著說道:「讓她來吧!」心裡卻在想,她想去什麼地方都可以,這對我來說無所謂。我知道,在下午即將結束,黃昏來臨之際,我說不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憂鬱,對阿爾貝蒂娜最微不足道的行蹤去向無比重視,而在上午的這個時辰,當天氣如此晴好的時候,她的行蹤並不重要。因為我的無憂無慮自有其明確的原因,但是卻沒有因此發生變化。「弗朗索瓦絲肯定地告訴我您已經醒來,說我不會打擾您的,」阿爾貝蒂娜一進門就對我說。不過,正如她最怕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刻打開她的窗戶讓我著涼那樣,阿爾貝蒂娜最怕在我醒來的時候走進我的臥室,「但願我沒有做錯。」她補充道。「我真怕您會對我說: 哪個蠻橫無禮的亡命之徒前來找死?」 說罷,她大笑了起來,這笑聲往往攪得我心慌意亂。我以同樣開玩笑的口吻回敬她說: 「這道如此嚴厲的命令難道是對著您的?」 我唯恐她有朝一日觸犯這道命令,便補充說:「儘管您鬧醒我會使我感到惱怒。」——「我知道,我知道,您別擔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繼續跟她玩《愛絲苔爾》的遊戲,而街上跟我們的對話聲混雜在一起的叫喊聲也在繼續,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補充說: 「只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說不出的優雅這優雅永遠使我著迷從來不讓我厭倦」 (可我心裡卻在想:「不,她常常使我厭倦。」)我回想起她前一天說過的話,與此同時我誇大其辭地感謝她放棄去維爾迪蘭家,目的是要她再一次服從我去做這樣或那樣的事情,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懷疑愛您的我,卻信任那些不愛您的人」(仿佛懷疑那些雖然愛您,可為了瞭解情況,設置障礙而對您撒謊的人是不合乎情理似的),我還補充了這些謊話:「您內心並不相信我愛您,這真怪。確實,我對您的並不是敬愛。」輪到她撒謊了,她說她只信任我,接著又真誠地斷定她很清楚我是愛她的。但是這種斷言似乎並不意味著她不相信我在騙人並且窺伺她。她似乎原諒了我,好象她從中看到一種偉大的愛情帶來的那種無法忍受的後果,或者她本人也覺得自己並不那麼出色。 「我求您,我的小寶貝。不要象那天那樣想入非非。您想,阿爾貝蒂娜,萬一您遭到不測會怎麼樣!」我當然不希望她出現任何差錯。然而,假使她產生了這樣一個絕妙的念頭:騎著她的那些馬去我不知道的,令她愉快的地方,而且不再回到這幢住宅,那該多美!這樣一來,如果她在別處生活幸福的話,一切都會變得簡單,我甚至不想知道她去哪裡!「噢!我很清楚,您不會比我多活四十八個小時,您會自殺的。」我們就這樣交換著謊言。不過,一個比我們在真誠的時候說出的事實更加深刻的事實有時可能是用真誠之外的另一種途徑表述出來的。 「外面所有的這些聲音不妨礙您吧?」她問我,「我嘛,喜歡這些聲音。您怎麼樣,您睡覺時是那樣地容易驚醒?」相反,有時我睡得很熟(上面我已經說過,但是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卻迫使我再次提醒注意這一點),尤其是在早晨我睡著的時候。由於象這樣的一種沉睡效率——平均——要高四倍,對剛剛睡著的那個人來說睡覺的時間也要長四倍,而沉睡的時間實際上卻短了四倍。十六倍地遞增是一個美妙的錯誤,這個錯誤賦予醒來以無數的美感,並且將一種名副其實的更新引進生活,猶如音樂中節奏上的那些巨大變化在一段行板中使一個八分音符包含的綿延等同於一段急板中的二分音符,這些變化對清醒的狀態來說是陌生的。在這種狀態中,生活幾乎始終如一,其中也有旅行帶來的失望。好象夢幻有時是用生活中最粗俗的材料編織而成的,但是這種材料卻在夢幻中經過了「處理」和攪拌,所以——由於任何清醒狀態的時間限制都無法阻止它朝聞所未聞的高度如絲如縷地飄散開去的一種延伸——人們認不出這種材料。早晨,當這筆財富突然落到我的身上,睡意一下子抹去了我頭腦中猶如清楚地寫在一塊黑板上的那些日常事物標記的時候,我必須讓我的記憶復活;人們可以憑藉意志重新獲得由於昏昏欲睡或者由於一種打擊而忘卻的東西,它們隨著眼睛睜開或者麻木消失而逐漸復蘇。我曾經在幾分鐘當中度過了無數個小時,由於我想對弗朗索瓦絲用一種被我稱之為符合現實,根據時辰調整的語言,我不得不借助我的一切內心強制能力,才沒有說出口:「好吧,弗朗索瓦絲,現在已經晚上五點,我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有見過您。」為了驅逐我的夢,跟這些夢背道而馳,我在對自己說謊的同時厚顏無恥地說出違心的話,而且竭盡全力使自己保持沉默:「弗朗索瓦絲,都十點了!」我甚至不說上午十點,而僅僅說十點,為的是讓這些如此不可思議的「十點」說出來的語調聽上去更加自然。但是,說出這些話,而不是我這個處於剛剛醒來狀態的睡眠者正在繼續思考的那些話,這樣做要求我拿出平衡的力量,就像有人從一列行進的火車上跳下來,沿途跑上一段時間,最終得以站穩,沒有跌倒。他奔跑一段時間是因為他離開的是一個高速運動的環境,與靜止的地面截然不同,他的腳一時難以適應。 夢的世界不屬清醒的世界,但並不能因此得出清醒的世界不怎麼真實的結論;恰恰相反。在睡眠的世界中,我們感官的負擔如此之重,每種感官都因為徒勞無益地超載和堵塞它的一種交叉重疊而變得遲鈍,以致我們甚至無法區分在醒來的迷蒙狀態中發生的事情:是弗朗索瓦絲來了呢,還是懶得叫喚她的我在朝她走去?這一時刻的沉默是不作任何洩露的唯一辦法,正如人們被一個法官抓住時那樣,這個法官知道與您有關的情況,但是人們並不瞭解這些情況的內幕。弗朗索瓦絲來過嗎,我叫喚過她嗎?在睡覺的難道不是弗朗索瓦絲,剛剛叫醒她的難道不是我?還有,弗朗索瓦絲不是就囚禁在我的胸中嗎,在這個幽暗的世界裡,各種人物相互影響,難以辨認,幾乎並不存在,在這裡,現實的東西就像一頭豪豬體內的東西一樣,是不太透明的,那差不多沒用的感官也許會令人聯想到某些運動的感官?再者,哪怕是在這些更為深沉的睡眠之前的那種清醒的狂熱之中,如果明智的殘片還在閃閃發光地飄蕩,如果泰納、喬治·艾略特的名字在那裡還沒有被遺忘,那麼清醒的世界裡也仍會留下這種每天早晨而不是每天晚上有可能繼續做夢的優越。但是,也許還存在著比清醒的世界還更加真實的世界。我們還看到,藝術中的每次革命對清醒世界的改變大大超過了同一時期使一個藝術家有別于一個白癡的那種天賦或文化程度對它的改變。 多餘的一小時睡眠往往是一種麻木的發作,在此之後必須重新運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學習說話。意志在這裡難以獲得勝利。人們睡得太多,人們便不復存在。覺醒可以機械地不知不覺地被人勉強感受到,正如人們從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覺到關水龍頭那樣。比水母還更沒有生氣的生命在延續,這樣的生活讓人真的覺得自己是從海底下浮上來的,或者來自苦役犯監獄,假使人們能夠思考某種東西的話。但是記憶女神卻從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習慣」這一形式,賦予我們以復活的希望①。女神並不立即趕來;人們以為摁過鈴了,實際上卻沒有摁,人們情緒激烈地說一些精神錯亂的話。惟有運動能夠產生思想,人們只有在確實摁過床邊梨形開關時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說:「確實已經十點了。弗朗索瓦絲,把我的牛奶咖啡給我送來。」 -------- ①記憶突如其來的稟賦不總是那麼簡單的。人們在聽憑自己醒來的最初幾分鐘裡,往往覺得自己身邊會有各種不同的現實可以選擇的就象打牌那樣。那是星期五早晨,我們散步回來,或者是在海邊喝茶的時辰。往往在最後,您才意識到自己在睡覺,身上還穿著睡衣。——作者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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