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四二


  啊,奇跡!弗朗索瓦絲居然沒有猜測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個不真實的海洋,我有能力讓我那奇怪的問題穿越這個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說:「已經十點十分了,」這就賦予我一種理性的表像,而且使別人無法覺察出無止無休地侵擾我的那些古怪的談話(在那些並不是一座虛無縹緲的山峰奪走我的生活的日子裡)。我憑藉毅力重新介入現實。我仍然玩味著睡眠的碎片,這就是唯一的創造,唯一存在於敘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處於清醒狀態的敘述都被文學所美化,不包含這些神秘的差異,而美就是從這些差異派生出來的。談論鴉片創造的美輕而易舉。但是,對一個習慣於僅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來說,出乎意料自然睡著的一個小時會使他發現,一種同樣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麼寬闊。在更替時辰的同時,在人們睡覺的地方,用一種人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來——對任何一個習慣於用安眠藥入睡的人來說,這是所有的事情當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種——人們終於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種石竹或玫瑰還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種睡眠。花匠們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夢,有些也像是惡夢。當我用某種方式入睡時,我打著寒顫醒來,以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為發生了更傷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現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為我嘲笑過她,那一天,在巴爾貝克,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讓我擁有一張她的照片。儘管我已經清醒,可我還是想去向她解釋說她沒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經重新暖和過來。麻疹的症狀已經消失,我的外祖母也遠遠地離我而去,不再讓我心裡痛苦。有時,一種黑暗突然朝這些不同的睡眠猛撲過來。沿著一條漆黑無光的林蔭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聽到遊蕩的人在那裡走過的聲音。突然間,傳來一個警察與一個經常以趕車為業的婦女的爭吵,遠遠看去,這類女人像是年輕的男車夫。在她那籠罩著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見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說話,從她的聲音中,我辨認出了她那張盡善盡美的臉龐和她那青春勃發的肉體。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離開之前登上她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車子距離很遠。幸好與警察的爭吵還在繼續。我趕上了仍然停在那裡的馬車。林蔭大道的這一部分亮著路燈。女車夫清晰可見。那確實是一位婦女,不過她已經上了年紀,身材高大而且強壯,大蓋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頭髮,她的臉上有一塊紅斑。我走開了,心裡在想:「女人的青春難道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見到的女人怎麼突然衰老了?人們渴望重逢的年輕女人難道就象由於對角色缺乏創造力而不得不讓位于一些新星的演員?然而這絕不是一碼事。」

  繼而,一種憂傷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就這樣在我們的睡眠中生出無數的憐憫,正如文藝復興時期「哀痛耶穌之死的聖母畫像」那樣,不過我們的憐憫不是表現在大理石上,相反那是無法凝固成形的憐憫。這些憐憫自有它們的用處,那就是讓我們回想起某種更加動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們在清醒的時候卻千方百計地將之遺忘在有時是充滿敵意,冷若冰霜的良知當中。這就令我回憶起我在巴爾貝克許下的永遠憐憫弗朗索瓦絲的諾言。至少在整整一個上午,我儘量不讓自己為弗朗索瓦絲與膳食總管的爭吵而惱火,儘量對弗朗索瓦絲和和氣氣的,而其他人卻對弗朗索瓦絲實在太不和善了。雖然只有這個上午,但我卻必須試著為自己制訂一個比較穩固的準則;因為,正如人民不會長時期處於一種純粹憑感情操縱的政治統治之下那樣,人們也不會長時期地讓他們對夢的回憶統治自己。這種回憶已經開始消逝。我試圖回想這種回憶以便描述它,然而卻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瞼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現我的夢,我的眼瞼便會完全睜開。必須隨時在健康明智與精神享受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而我總是怯於選擇前者。再有,我所放棄的那種危險的能量比人們想像的更加危險。憐憫、夢幻並沒有單獨消逝。象這樣改變人們睡眠的環境,消散許多天,有時是好幾年的豈止是夢幻,還有不僅做夢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卻不太穩定;最輕微的碰撞也會使之轉瞬即逝。睡眠是習慣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穩固的習慣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帶往它的聖地,習慣使睡眠免遭任何撞擊;然而,如果人們移動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沒有被固定下來,睡眠就會象一縷青煙那樣飄逝而去。睡眠猶如青春和愛情,失去便無法再找回來。

  在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樂中那樣,創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著這種美,但是在這種儘管短暫的睡眠中,我卻失去了使我們感受到巴黎手工業和食品業流動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聲。平常(可惜沒有預見到象這樣姍姍來遲的蘇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筆下的阿絮埃呂斯那樣苛刻的波斯法則很快就會把這一幕呈現在我面前),我儘量一大早醒來,為的是不錯過這些吆喝聲。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對這些聲音感興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這都不失為一種樂趣,除此之外,我把他們的吆喝聲看作外界氣氛,危險動盪的生活的象徵,在這種生活中,我只讓她在我的監護的範圍內進行活動,雖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關押中,使我能夠在我願意的時候把她拉回來,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因此,我盡可能真誠地回答阿爾貝蒂娜:「正相反,我對這些吆喝聲感興趣是因為我知道您喜歡這些吆喝。」——「船上賣牡蠣啦,船上。」——「噢,牡蠣,真讓我嘴饞!」幸好半是無常半是溫順的阿爾貝蒂娜很快忘記了她想要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在我告訴她普呂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蠣,便傳來了魚販子的吆喝,她一聽到叫賣什麼,就跟著想要什麼:「賣蝦羅,多好的蝦,活蹦亂跳的鰩魚,活蹦亂跳。」——「油煎的鱈魚,油煎的。」——「鯖魚來了,新鮮的鯖魚,剛到的鯖魚。買鯖魚吧。太太,多漂亮的鯖魚。」——新鮮美味的淡菜,賣淡菜啦!」「鯖魚來了」的叫賣聲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是由於這種叫賣在我看來,對我們的司機並不會起作用,我便一門心思地只想著我討厭的魚,我的不安沒有持續下去。

  「啊!淡菜,」阿爾貝蒂娜說,「我太喜歡吃淡菜了。」——「親愛的!在巴爾貝克吃淡菜倒是不錯,在這裡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請您回想一下戈達爾跟您說過的有關淡菜的話。」但是,我的意見很不合時宜,因為接下來的那個瓜果蔬菜女販叫嚷的某種東西戈達爾更加忌諱:

  直立萵苣,直立萵苣!

  賣是不賣,只是擺擺。

  然而,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犧牲直立萵苣,條件是我允諾她在幾天後讓人去那個吆喝「我有阿讓特伊蘆筍,我有上好的蘆筍」的女販那裡採購。一個神秘的聲音在暗示著什麼,人們期待著那人更加奇妙的叫賣:「桶呃,桶呃!」然而,人們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終,聽到的僅僅是桶而已,因為這個詞幾乎完全被覆蓋了,只聽得:「玻璃,修玻璃,修門窗玻璃,修玻璃,修玻璃的來了,」這種格裡哥利式的單旋律老調令我聯想起禮拜儀式,但更讓我聯想起這一點的,是破布販子的吆喝聲,它在不知不覺之中複現了祈禱中那種重音突然中斷的情景,這在教堂的儀式中十分常見:「Praecep-tissalutaribusmonitietdivinainstitutioneformati,audemusdicere①」,神甫在「dicere」②上急促地打住。就象中世紀虔誠的平民在教堂前的廣場上演出鬧劇和傻劇那樣,破布販子令人聯想起的正是「dicere」這個詞,他拖著長音吆喝一陣之後,那最後一個音節說得如此急促,就像是出自七世紀大教皇嘴中的加重語氣:「破布,廢銅爛鐵(這一切都是慢慢地吟誦出來的,接下來的兩個音節也同樣如此,而最後一個音節卻結束得比「dicere」還要急促),兔子皮。」「巴倫西亞橙,漂亮的巴倫西亞橙,新鮮的桔子,」不起眼的韭蔥(「多好看的韭蔥」)和玉蔥(「我的玉蔥賣八個蘇」)在翻騰,對我來說就像是激浪的回蕩,阿爾貝蒂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激浪之中,並且因此象Suavemarimagmo③的情景那樣甜美溫柔。

  瞧瞧胡蘿蔔

  兩個銅板一捆。

  --------
  ①拉丁語。即:由健康原則引導,神事機構培養,讓我們傾聽吧。
  ②拉丁語,即:聽。
  ③拉丁語。即:多麼美呀,在寬廣的海面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