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四〇


  那個晚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也許會去維爾迪蘭家參加的,然而她卻沒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悅就告訴我,隆冬裡夾雜著一個春天的日子。屋外,當不同的樂器精心編制的通俗旋律,從瓷器修理工的號角,給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號,直到在晴朗的白天裡猶如一個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長笛,這些旋律輕鬆地把早晨的曲調改編成一首「節日的序曲」。聽覺,這種美妙的感官使街道與我們為伴,向我們描述那裡的各種線條,勾勒出經過街道的所有東西的形狀,同時還向我們展現出它們的色彩。麵包商、乳品商鐵制的「門面」昨天晚上還對婦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幃幕,現在卻向年輕女職員的夢想微微拉開,宛如一艘輪船輕盈的滑輪,那輪船已經作好準備,即將啟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們升起鐵制門面的聲音也許是我在一個不同的街區中唯一的樂趣。然而,在這種街區中,還有其他上百種東西給我帶來歡樂,我不願因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種。旁邊古老的貴族街區變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觀。正如教堂正門不遠的地方,常常就有這樣的街區(有些教堂正門甚至保留了這樣的名字,比如魯昂教堂的正門就被稱為「書市」,因為書商們把自己的商品擺在靠近正門的露天),各種不同的,而且是流動的手工藝工匠從高貴的蓋爾芒特府邸前面走過,這種情景不時令人想起從前教士一統天下的法蘭西。因為他們向附近小展發出的那種逗人發笑的吆喝聲,除了極少數以外,與歌聲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同樣,這種吆喝聲與《鮑裡斯·戈東諾夫》和《貝萊亞斯》的變奏曲也相去甚遠——他們的變奏曲難得帶有無法覺察的變化色調;然而另一方面,這種吆喝聲卻讓人聯想起一個神甫作彌撒時唱聖詩的情景,街市上的這些場面不過是純樸的、富有集市氣息的,又半是禮拜儀式的翻版。自從阿爾貝蒂娜跟我同居之後,我從來沒有從中得到過如此多的樂趣;這些場面在我看來恰似她醒來的一種令人喜悅的信號,在我對外界生活感興趣的同時,這些場面使我進一步地感受到一種寶貴的出現帶來的那種令人寧靜的功效,這種功效可以象我期待的那樣恒定不變。儘管我個人討厭街上叫賣的某些食物,這些食物卻很配阿爾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絲派她年輕的僕人前去購買這些食物,那僕人也許有點不齒于混跡在平民百姓之中。在這個如此安靜的街區(那裡的聲音對弗朗索瓦絲來說不再是一種悲傷的主題,對我來說已是一種甜美的甘霖),這些平民唱出的宣敘調,就好比《鮑裡斯》一劇中那極為通俗的音樂,十分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鼓,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樂,在這樣的通俗音樂中,一個音符朝另一個音符下滑的轉調稍稍改變了開頭的聲調,大眾音樂與其說是一種音樂,倒不如說是一種言語。「哎,賣濱螺嘍,兩個蘇買一個濱螺。」這吆喝聲使人們爭先恐後地走向號角響起的地方,那裡有賣這些可憐的小貝殼類動物,假使阿爾貝蒂娜不在這裡,我會厭惡這些小貝殼類動物,還有蝸牛,我在同一時辰聽到了叫賣蝸牛的聲音。在這裡,小商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爾斯基那略帶抒情色彩的誇張的吟唱,但又不僅限於此。因為剛剛喊出「蝸牛,新鮮的蝸牛,多漂亮的蝸牛」之後,蝸牛商販遂帶著梅特林克的那種憂傷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樂,在這些悲愴的最後部分——《貝萊亞斯》的作者在這一點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應被人戰勝,可戰勝我的,難道就是你?」——用一種如歌的憂鬱補充道:「六個蘇買一打……」

  我始終難以理解,為什麼這些十分明快的詞語會被人用一種如此不恰當的語調如怨如訴地吟誦出來,神秘得就好象那是讓大家在梅莉桑德沒能帶來歡樂的古老宮殿中神情淒戚的一個秘密,深奧得就好象那是試圖用十分簡單的字眼宣揚一切智慧和命運的阿凱爾老人的一種思想。在這些音符之上,甚至響起了老國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來越甜美的聲音,那聲音說:「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這看似奇怪。也許並不存在純屬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驚恐……那是一個神秘的小可憐兒,跟大家一樣,」這些聲符被蝸牛商重新用作一種不著邊際的歌唱性旋律:「六個蘇買一打……」但是,這種抽象的哀歎還沒有來得及消失殆盡,就被一聲嘹亮的小號所打斷。這一回,跟吃的東西毫不相干,那歌詞是:「給狗剪毛啦,閹貓兒啦,修尾巴耳朵啦。」

  當然,每個男的或女的商販的想像和創造經常把一些變調引進我在床上聽到的所有這些音樂言語之中。然而,在一個詞中間加進一個慣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別是在重複兩遍的時候,這個休止符往往勾起人們對古老教堂的回憶。舊衣商坐在一輛母驢拉的小車裡,他把車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進院子,他手握鞭子,念念有詞:「舊衣服,舊衣商,舊衣……服」,在衣服這最後兩個音節中間作一同樣的停頓,仿佛是在吟唱單旋律聖歌:「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①或者「Requiescarinpa…ce」②。儘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舊衣服會千古留傳,更不會把這些舊衣服當作最後安息時用的壽衣奉獻給出來。同樣,從清晨的這一時辰起,各種吆喝聲便開始交織在一起,一個叫賣瓜果蔬菜的女販推著她的小車子,吟唱著格裡哥利切分的單旋律老調:

  鮮嫩鮮嫩,青翠碧綠

  朝鮮薊啦,又嫩又美

  朝鮮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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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即世世代代。
  ②拉丁語:即讓他安息吧。


  儘管她對這種對經唱譜可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這七音其中四音象徵著中世紀的四學科(算術,幾何、音樂、天文),另外三音象徵著三藝(語法、修辭、邏輯)。

  一個男子身穿工裝,手持一條牛筋鞭子,頭戴一頂巴斯克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隻風笛,吹出法國南方他故鄉的曲調,在他的家鄉,那陽光與晴朗的天氣是如此協調。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腳步。這是一個牧羊人,帶著兩條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於他來自遠方,他很晚才經過我們的街區;婦女們端著一隻碗跑出去盛羊奶,據說羊奶會使她們的孩子長力氣。然而這個行善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調中已經摻進了磨刀人的鈴聲,他叫嚷著:「磨菜刀、剪刀、剃刀。」磨鋸條的人無法同磨刀人匹敵,因為磨鋸條的人沒有樂器,他只能吆喝道:「鋸條磨嗎,磨鋸的來了,」而心情更加愉快的錫匠,吆喝了小鍋、平底鍋和他可修補的一切之後,念叨著這樣的老調子:

  當當當,

  我是個焊錫匠,

  哪怕是碎石路也能焊,

  我走南闖北把底修,

  世上的破洞都能補,

  補洞,補洞,補洞。

  還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拿著漆成紅色的大鐵罐,裡面標著輸贏的號碼,他們搖動著一隻木鈴,央求道:「玩玩吧,太太們,好玩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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