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一五


  「我可憐的小寶貝,要是我知道了,我就來您身邊過夜了,」阿爾貝蒂娜失聲叫了起來,在她的腦子裡,她甚至壓根兒就沒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可能娶那個女人,而她本人與我結成「美滿姻緣」的機會會化為烏有,她真誠地為一種傷心事大動感情了,我雖然可以向她掩飾造成她傷心的原因,但卻掩蓋不了她傷心的事實和程度。「何況,」她對我說,「昨天,從拉斯普利埃站以來的整個旅程上,我就感到您的煩躁和憂傷,我怕有事。」實際上,我的煩惱只是從巴維爾才開始的,而煩躁,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幸好阿爾貝蒂娜弄混了,實際上是還得同她一起生活幾天的厭惡情緒引起的。她補充道:「我再也不離開您了,我要一直留在這裡。」她正好送給我——只有她才能送給我——獨一無二的解毒藥,那毒藥正熬煎著我,只不過毒即藥,藥即毒就是了;一個是甜的,一個是苦的,兩者都是阿爾貝蒂娜派生出來的。此時此刻,阿爾貝蒂娜——我的壞水毒根——正放鬆著對我製造痛苦,而卻讓我——是她,阿爾貝蒂娜神丹妙藥讓我——象一個正在康復的病人那樣得到撫慰。但我想,她即要動身離開巴爾貝克去瑟堡,又從瑟堡去的裡雅斯特。她的故態即將複蔭。我當務之急,就是不讓阿爾貝蒂娜取道海上,要想方設法把她帶到巴黎去。當然嘍,從巴黎出發比從巴爾貝克出發更容易到達的裡雅斯特,只要她願意的話;但在巴黎,我們還要看情況;也許我可以請德·蓋爾芒特夫人間接對凡德伊的女朋友施加影響,讓她不要待在的裡雅斯特,而讓她接受另一個地方,比如可以在某親王府上,我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府上見過他,在德·蓋爾芒特府裡也碰到過他,即使阿爾貝蒂娜想到他家去見她的女友,親王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通知,也會不讓她們倆相會的。當然,我也可以這麼想,在巴黎,倘若阿爾貝蒂娜有此類嗜好,她可找別的人來滿足她的這種要求。但是,每個嫉妒舉動都有特別之處,並帶有品行不端女人——此次則是凡德伊的女友——的標記,正是她激起了嫉妒心,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已成為我的一大心病。過去,我曾懷著神秘的愛戀想到奧地利,因為阿爾貝蒂娜就來自這個國度(她的叔叔曾是使館參贊),奧地利的地理特點,居住在那裡的民族,它的名勝古跡,它的旖旎風光,我都可以在阿爾貝蒂娜的音容笑貌裡,在她的舉止風度裡(也可以在地圖集裡,在風景畫冊裡)一飽眼福,這種神秘的愛戀,我頗有體驗,但卻是用符號在恐怖的領域裡加以表示。是的,阿爾貝蒂娜正是從那裡來的。正是在那地方,在每家每戶裡,她肯定可以重新找到,或者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或者是其他的女友。童年的習慣會故態復萌,再過三個月就到聖誕節團聚了,接著就是元旦,這些節日本身早已令我傷感,無意中回想起當年過節時那苦惱的滋味,因為過節,在新年假期,自始至終,我一直都跟希爾貝特分開的。吃過久久不散的晚宴,吃過節日午夜聚餐,大家都喜氣洋洋,興高采烈,阿爾貝蒂娜即將同她在那地方的女友們廝混在一起,那親熱的姿態,定然是故伎重演,同我看到她與安德烈在一起的舉止一模一樣,可是,阿爾貝蒂娜對她的友情是無辜的,誰曉得?也許,在我之前更接近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們可以知道,凡德伊小姐在蒙舒凡受到她的女朋友們的追求。她的女友在向她身上撲去之前,總要先挑逗她迎合她,現在,我獻給凡德伊小姐的是阿爾貝蒂娜那火焰般的媚臉,只聽得阿爾貝蒂娜半推半就時發出的奇怪而深含的笑聲。我再次感到了痛苦,與這種痛苦相比,原來我體驗到的嫉妒又算什麼呢?那天,在東錫埃爾,聖盧碰見我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她與他眉來眼去,我感受到這種嫉妒。還有,那一天,我正盼著德·斯代馬裡亞小姐的信,我回想起那未曾見面的啟蒙導師,她在巴黎給了我那一陣初吻,我可能還得感謝他吧,我領教了嫉妒的滋味,會不會是這類嫉妒?由聖盧挑起來的,或由某一位年輕人挑起來的是另外一種嫉妒,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這種情況下,我無非害怕多了一個情敵,我想方設法戰勝他就是了。但這裡的對手卻與我大不一樣,她的武器不一樣,我不能站在同一個決鬥場上與之決鬥,不能給阿爾貝蒂娜同樣的歡娛,甚至難以真切地加以想像。在我們一生的許多時刻,我們往往不惜將一生的前途去換取本身沒有意義的一種權利。過去,我可以不惜放棄一切生活的優厚以認識布拉當夫人,因為她是斯萬夫人的一位女朋友。今天,為了不讓阿爾貝蒂娜去的裡雅斯特,我可以受盡種種痛苦,倘若這還不夠的話,我或許把痛苦加到她的身上,我可以把她隔絕開來,關在家裡,我可以把她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全拿走,使她身無分文,沒辦法去旅行。過去,我想去巴爾貝克,促使我動身的原因,無非是想看一座波斯教堂,一陣淩晨暴風雨;而現在,一想到阿爾貝蒂娜可能要去的裡雅斯特,令我撕心裂肺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將同凡德伊的女友一起在那裡度過聖誕之夜:因為想像一旦改變了性質,轉變成感覺,就很難為此想像出更多的同時出現的形象。要是有人告訴我說,她此時不在瑟堡或的裡雅斯特,她不可能看到阿爾貝蒂娜,我可能會美得高興得淚流滿面!我的生活和她的未來該會發生多大的變化!但我心裡明白,我的嫉妒之心只限於那個地方是武斷的,倘若阿爾貝蒂娜真有這種種嗜好,她完全可以找別的女人求得滿足。況且,甚至可能有這樣的情況,即使還是這幫姑娘,但如果可以在別的地方與她見面,那她們也許不會如此厲害地折磨我的心,我感到,阿爾貝蒂娜尋歡作樂的地方,正是的裡雅斯特,正是在那陌生的世界裡,有她童年的回憶,童年的友誼,童年的愛情,正是從的裡雅斯特,從這個陌生的世界,散發出莫名其妙的敵視的氣氛,猶如往昔,我呆在貢佈雷我的臥室裡,聽到媽媽在刀叉叮噹聲中與客人們又說又笑,可她總也不來對我說聲晚安,那敵視的氣氛從飯廳一直升騰到我的房間裡;又像是奧黛特夜間出去尋找不可思議的歡樂,她所到的房子,對斯萬來說,都充滿著類似的敵視氣氛。我現在想到的裡雅斯特,可不是嚮往一個美好的地方,因為那裡的民族多思,夕陽爍金,鐘聲寡歡,而是,想到的裡雅斯特,就象想起一個該死的城市,恨不得立即將它燒成灰燼,恨不能馬上把它從現實世界中清除掉。這座城市象一支利箭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過不了多久,就要讓阿爾貝蒂娜去瑟堡,去的裡雅斯特,這叫我惶惶然不可終日;即使留在巴爾貝克也是一樣的呀。因為現在,在我看來,我的女朋友與凡德伊小姐的隱私大暴露已是滿有把握的事了,我感到,每當阿爾貝蒂娜不同我在一起的時候(有幾天因為她姨媽的原因,我整天都看不到她),她一定委身於布洛克的小姐妹們了,也可能委身於其他的女密友。一想到就在今晚她可能去看布洛克的小姐妹們,我都氣瘋了。因此,她一說幾天之內她不離開我,我便回敬她道:「但那是因為我想動身去巴黎。您不同我一道走嗎?難道您不願意來巴黎同我們一起住一小段時間嗎?」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撓她獨自行動,至少幾天之內,非把她留在我身邊不可,保證她看不到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這樣一來,她實際上只能單獨同我在一起,因為我母親利用父親即將進行視察旅行的機會,自己認為有必要服從我外祖母的一個遺願,因為她曾希望我母親到貢佈雷住幾天,陪伴外祖母的一個姐妹。媽媽不喜歡她的這個姨媽,因為外祖母對她是那樣溫柔體貼,可她對外祖母卻沒有姐妹的情分。事情就是這樣,孩子們長大了,回想起過去對自己不好的人,總是耿耿於懷。不過,待她做了我的外祖母,就不會記舊仇了;她母親的一生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真無邪的童年,她後來常常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個中的甘苦,可以調節她對這樣或那樣一些人的行動。我的姨婆也許可以給媽媽提供某些珍貴的細節,但現在她是很難得到了,她姨媽病倒了(聽說是癌),而媽媽呢,責怪自己光顧陪我父親,卻沒有早一點去看望她,只好再找一個理由,做她的母親在世時會做的事情;外祖母的父親是極壞的父親,但在他的誕辰紀念之際,母親為他上墳獻花,因為我外祖母有上墳獻花的習慣,就這樣,媽媽來到快開裂的墓邊,打算修補修補,可我的姨婆卻不來補慰一下我的外祖母。我母親若在貢佈雷,必去張羅我外祖母一貫愛幹的活計,只不過這些活計都是在她的女兒監視下做的就是了。媽媽要比我父親先離開巴黎,不願讓我父親過於沉痛地感到哀傷,這哀傷與他有關,儘管這哀傷不會使我父親象我母親那樣悲痛,因此,那些活計並沒有動手去做。「啊!就這時候那不可能,」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再說,您何必這麼急著回巴黎,既然那位女士已經走了?」「因為,在我認識她的地方,我也許會更加平靜,比在巴爾貝克更平靜,她從來沒見過巴爾貝克是什麼模樣,而我見到巴爾貝克就感到恐怖。」阿爾貝蒂娜後來是否才明白過來,這另一個女人並不存在,那天晚上我要死要活的,是因為她冒冒失失地向我透露了她與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來往?這是可能的。有些時候,我覺得有這種可能。但不管怎麼說,那天早上,她相信確有其人存在。「那您就應該娶那位女士,」她對我說,「我的小乖乖,您會幸福的,她也肯定會幸福的。」我回答她說,我會使這個女子幸福這個念頭,的確差一點導致我下了決心;最近,我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允許我給我的妻子以許多奢華,許多歡樂,我差一點接受我所愛的女子的獻身。阿爾貝蒂娜剛剛給我造成殘酷的痛苦,而現在她的通情達理又令我感激萬分,飄飄然陶醉了。猶如,咖啡店裡的男招待在為您斟第六杯白酒時,你主動誇口要給他一筆財富,我告訴她說,我的妻子將會擁有一輛汽車,一艘遊艇;既然阿爾貝蒂娜那麼愛坐汽車,那麼愛乘遊艇,從這點上看,她若成不了我的所愛,豈不可悲;我對她來說,本可以是十全十美的丈夫,但得走著瞧,也許可以愉快地見面。不管怎樣,活象喝醉了酒,生怕招呼路人反遭一頓打那樣,我沒有象在與希爾貝特要好時那樣冒失從事(如果說這也是一種冒失的話),對她說,我愛的正是她,阿爾貝蒂娜。「您看,我差一點要娶她。可我卻不敢這樣做,我不忍心讓一個年輕的女子生活在一個極度痛苦、極度煩惱的人的身邊。」「可您瘋了,所有的人都願意在您身邊生活,您看,大家是多麼需要您。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大家開口閉口離不開您,在上流社會的上上層也是如此,大家都這麼對我說。准是她,那位女士,對您不客氣,給了您懷疑自己的印象?我看准是這麼回事,這是一個壞女人,我恨死她了,呵!要是我處在她的位置上……」「不不,她很乖,太乖了。至於維爾迪蘭家,我才不把他們看在眼裡呢。除了我所愛的然而我又拒絕了的她,我只依戀我的小阿爾貝蒂娜,只有她,經常來看我——至少頭些日子是如此,」我補充道,以免把她嚇壞了,這樣我就可以在這些日子向她提出更多的要求——「可以使我得到一點安慰。」我只是含混其辭地影射有結婚的可能性,卻又改口說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我們的性格不合。一想到聖盧與「大派頭拉謝爾」的關係,一想到斯萬與奧黛特的關係,我便嫉妒不止,不能自己,極容易產生這樣的想法,我愛之時,卻不能得到愛,唯有利益才能把一個女人同我拴在一起。也許瘋了頭才會把阿爾貝蒂娜與奧黛特和拉謝爾相提並論。但不是她瘋了頭,而是我;我自身可以激勵的感情,卻被我的嫉妒心大加貶低。從這種可能是錯誤的判斷出發,無疑會產生許多不幸,這種種不幸將劈頭蓋腦地向我們撲來。「那麼說,您拒絕我的邀請,不去巴黎嘍?」「我姨媽不願讓我這個時候走。再說,即使以後我可以去,我現在就這樣到您家,臉面不可笑嗎?在巴黎,人家會弄清楚,我並不是您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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