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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四


  第四章

  我只等一有機會便一刀兩斷。正好,一天晚上,由於媽媽第二天去貢佈雷,她的一個姨媽病危,她去那裡準備料理後事,留下我,正如外祖母所願,我可以享用大海的空氣,我已明確告訴母親,我的決心已下,決不反悔,不娶阿爾貝蒂娜為妻,下次再也不與她見面了。我很高興,在母親動身前夕,能說這幾句話,讓她感到滿意。她並不對我隱瞞,她聽了的確極為滿意。我還要當面與阿爾貝蒂娜講清楚。我同她一起從拉斯普利埃回來,老主雇們一個個下了車,有的在衣冠聖馬爾斯站下,有的在紫杉聖皮埃爾站下,另一些人在東錫埃爾下,我感到格外的高興,故意冷落她,現在車廂裡只剩下我們倆,我橫下決心與她攤牌。再說,實際上,在巴爾貝克的年輕姑娘中,我所愛的那個姑娘是安德烈,雖然此時她與她的女友們都不在,但她即將回來(我喜歡同所有姑娘在一起,因為每一個姑娘,在我看來,如同第一天那樣,都有別人身上某種精華的東西,仿佛屬￿一個出類拔萃的種族)。既然再過幾天,她就要再到巴爾貝克來,她一定會立刻來見我,到那時,為了保持自由自在,我若不願意就不娶她,目的是為了去威尼斯,但從現在到出發前這段時間,她整個屬￿我,我所要採取的辦法就是,待她一到,千萬不能有過於親近她的表示,我們若在一起說話,我就對她說:「真遺憾,沒能提早幾星期見到您!否則我就會愛您了;現在,我的決心已下。但這沒什麼關係,我們會經常見面,因為我正為另一段愛情而傷心,您會幫我安慰我吧。」想起這段對話,我也許會暗自發笑,這樣一來,我就給安德烈造成錯覺,她感到我並不真心愛她;這樣,她也許就不會厭煩我,於是我就可以興高采烈而又不知不覺地享用她的柔情。但為了所有這一切,最終更有必要對阿爾貝蒂娜嚴肅講清楚,以免魯莽行事,而且,既然我已下決心獻身于她的女友,就應當讓她心中有數,讓她,阿爾貝蒂娜明白,我不愛她。應當馬上告訴她,安德烈很可能近一兩天就要來。但由於我們已快到巴維爾,我感到當晚已來不及了,最好把現在不可改變的決定推遲到明天去實行。於是,我只跟她談我們在維爾迪蘭家吃的晚宴。她重新穿上大衣的時候,火車剛開出安加維爾,即巴維爾的前一站,她對我說:「那麼明天,重返維爾迪蘭吧,您別忘了,是您來接我。」我情不自禁地冷冷回敬道:「不錯,除非我『算了』,因為我猛然感到,這樣生活著實愚蠢。反正,假如我們去那裡,為了使我在拉斯普利埃的時間不至於白白浪費掉,我有必要向維爾迪蘭夫人要求一點令我感興趣的事情,可作為研究的對象,給我點歡樂,因為這一年我在巴爾貝克歡樂的事的確太少。」「您對我太無情了,但我並不怪您,因為我知道您心煩。那您的歡樂是什麼呢?」「但願維爾迪蘭夫人讓人為我表演一個樂師的玩藝兒,她對他的作品了如指掌,我也領略其中的一部,但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我有必要知道它是否已經問世,是否與前幾部有區別。」「哪個樂師?」「我的小寶貝,我要是告訴你他叫凡德伊,你是不是還要得寸進尺?」我們可以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實質卻一直未曾觸及,而且往往是人們最沒料到的外圍,它卻猝不及防地狠狠咬我們一日,給我們留下永久的傷痛。「您不知道您讓我多開心,」阿爾貝蒂娜回答著站了起來,因為火車快停下了。「這不僅告訴我許多您不敢想像的事情,而且,即使沒有維爾迪蘭夫人,您要什麼情況,我可以統統告訴您。您還記得吧,我對您談到過一個比我年齡大的女友,她既當我的母親又當我的姐姐,我同她一起在的裡雅斯特度過了我最美好的歲月,而且,再過幾個星期,我就要在瑟堡與她重逢,我們將從瑟堡出發一起去旅行(這有點怪,但您知道我多麼喜歡大海),嘿,好啦!這位女友(噢!絕不是您想像的那種女人!)瞧這多麼非同尋常,她正好是凡德伊女兒最好的朋友,而我與凡德伊的女兒差不多一樣熟悉,我始終只不過把她們當我的兩個大姐姐叫。我不揣冒昧向您表明,您的小阿爾貝蒂娜在音樂玩藝兒上可以幫您的忙,儘管您說過,而且言之有理,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一席話說完,我們已進巴維爾站了,離貢佈雷和蒙舒凡是那麼遙遠,凡德伊去世已經太久了,但一個形象卻在我心頭躁動,一個形象保存了多少歲月,我甚至可以想像出來,因為過去我把它儲存在記憶裡,即使這一形象有一種有害的能力,但我以為,久而久之,它的有害的能力已徹底消失了;這個形象活在我的內心深處——猶如俄瑞斯忒斯,眾天神使他免於一死,讓他在共謀的日子裡回故里懲罰謀殺阿加門農的兇手——來折磨我,來報復我,誰曉得?因為我讓我的外祖母死去了;這個形象也許會突然從深夜裡冒了出來,它似乎老隱藏在黑夜裡,象一個復仇者那樣動人心魄,目的是為我開創一種可怕的,應得的新生活,或許也是為了在我眼前爆發一下災難性的後果,邪惡的行為沒完沒了地招致惡果,不僅僅對準那幫犯有罪惡行為的人,而且還沖著那些只讓人、只以為觀看了一場奇怪的逗樂的節目的人,比如我,唉!在這個遠離蒙舒凡的傍晚,隱藏在一個荊棘叢後面,那裡(就象當我得意地聽人講述斯萬的愛情故事的時候),我危險地讓那條悲慘的道路在我心中拓寬了,這條道路註定是求知的痛苦的道路。與此同時,在極度痛苦之中,我產生了幾近高傲、幾近歡樂的感情,猶如一個人,受到嚴重的打擊,捨命一跳,可以跳過任何努力都無法跳過的高度。阿爾貝蒂娜,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又是她的女朋友的女朋友,而她的女朋友又是女同性戀的職業老手,經我疑神疑鬼幾番胡思亂想,阿爾貝蒂娜便成了一八八九年展覽會上小音響器材裡的玩藝兒,人們勉強指望它走家串戶,而當時的電話已經可以走街串巷,串通城鎮,田野和海洋,可以使國家與國家相聯繫。我剛剛著陸的土地,是一片可怕的「terra incognita」(無名的土地),在我眼前展現的是意想不到的痛苦的一個新階段。然而,這淹沒我們真相的洪流,如果說它與我們的膽怯和疑團思緒相比有浩蕩難擋之勢,那麼膽怯和疑思卻預感到洪水將至。我剛才聽到的也許就是這類玩意兒,阿爾貝蒂娜與凡德伊小姐之間的情誼就是為這類玩意兒吧,這玩意兒是我的思想難以杜撰的,但是,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在安德烈身邊的時候,心裡忐忑不安,我隱隱感到害怕。往往只是因為缺乏創造精神才不至於飽嘗痛苦的滋味。最嚴酷的現實,在造成痛苦的同時,往往給人別有洞天的歡樂,因為它專門賦予我們久久苦思冥想而未能料及的事情一種煥然一新的明朗的形式。火車在巴維爾停站,但由於車廂裡只剩下我們幾個旅客,列車員覺得已無事可做,公事習以為常,這種習慣即使他準確報站,又造成懶散疲遝,甚至昏昏欲睡,只聽得他有氣無力地喊道:「巴維爾!」阿爾貝蒂娜就坐在我的對面,眼看著她就要到站了,便從我們車廂裡頭往外走了幾步,正要開門。她這樣下車的舉動撕裂著我的心,著實叫人於心不忍,猶如,與我的身體獨立的立場相反,阿爾貝蒂娜的身體似乎佔據著我的立場,這種遙遠的離別,一個地道的畫家非萬不得已是不會在我們之間加以描摹的,它充其量不過是一種表面文章,猶如,對主張根據真人真事再創造的藝術家來說,現在無論如何不該讓阿爾貝蒂娜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非把她畫到我身上來不可。她這一走我痛心極了,我不顧一切沖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往回拽。「今晚您來巴爾貝克睡覺,難道真的不行嗎?」我問她。「真的,不行。但我困死了。」「您就幫我個大忙吧……」「那好吧,儘管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您不早說呢?算了,我留下吧。」我讓人把阿爾貝蒂娜安置到另一層樓的一間臥室後,回到自己的臥室,我母親正在睡覺。我坐在窗前,強忍著傷心的哭泣,生怕被母親聽見,她與我只有一道薄牆之隔。我也未曾想到關百葉窗,因為,猛然,我抬眼看到,面對著我的,在天上,就是那同樣的血紅殘陽小光輪,就是在裡夫貝爾餐館看到的,埃爾斯蒂爾專門研究過的一輪夕陽。我不由想起我第一次到達巴爾貝克從火車上看到這同一景象的激動心情,那不是夜幕降臨前的黃昏,而是預示著新的一天即將來臨,但現在,對我來說,任何一天都不可能是嶄新的了。再也不可能喚起我追求一種未知幸福的欲望,而只會延長我的痛苦,直到我沒有力量忍受為止。戈達爾大夫在安加維爾遊樂場對我點破的事實真相,對我而言已不成問題了。長期以來,我對阿爾貝蒂娜感到擔心,隱約懷疑的東西,我的本能要清除她的存在的東西,還有我的欲望指導下的推理使我逐漸加以否定的東西,原來都是真的呀!在阿爾貝蒂娜的背後,我再也看不到大海上的藍色群山,看到的只是蒙舒凡的香房,只見她倒進凡德伊小姐的懷抱,發出咯咯咯的浪笑,讓人聽到了,她像是她尋歡作樂的不熟悉的聲響。因為,阿爾貝蒂娜是多麼嬌媚,而凡德伊小姐本來就有這方面的嗜好,她怎麼會不要求阿爾貝蒂娜給予滿足呢?阿爾貝蒂娜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同意了,證據就是,她們倆並沒有鬧翻。相反,她們的親密程度卻與日俱增。阿爾貝蒂娜的下巴貼在她的粉肩上,笑吟吟地看著她,在她香脖上親吻,這樣親熱的舉動不由使我聯想到凡德伊小姐,然而對這一舉一動的表演,我卻遲遲不敢作出這樣的假設,一個動作畫出來的同樣的線條必然源於同樣一種習慣,誰曉得阿爾貝蒂娜的一舉一動就不是從凡德伊小姐那裡學來的呢?漸漸地,暗淡的天空亮了起來。我這個人,時至今日,從來沒有醒過來不笑對最微不足道的東西,諸如一碗牛奶咖啡,淅淅瀝瀝的雨聲,咆哮如雷的風聲,可我感到,即將來臨的白晝,以及接踵而來的日子,絕不會再給我帶來對未知幸福的希望,而只會延長我的磨難。我仍然眷戀著生活;我知道等待我的,除了殘酷無情的生活之外將別無所有。我跑向電梯,儘管還不到時候,卻去敲負責守夜的電梯司機的門,請他去阿爾貝蒂娜房間,告訴她我有要緊事要跟她說,如果她肯接待我的話。

  「小姐更願意自己來一趟,」他回來答我道。「她過一會兒就到。」很快,真的,阿爾貝蒂娜穿著睡袍進來。「阿爾貝蒂娜,」我悄悄對她說,並囑她不要提高嗓門,以免吵醒我母親,我們同她就隔著這道薄薄的牆板,這牆實在太薄了,今天真討厭,逼著我們竊竊私語,可過去它卻象一種共鳴箱,我的外祖母的心事在這裡流露得淋漓盡致,「我真不好意思打擾您。這麼回事,為了讓您明白,我要告訴您一件事,一件您並不知道的事。當我來這裡時,我離開了一個女人,我本該娶她,她已作好準備為我拋棄一切。今天早上她可能出發去旅行了,一個星期以來,我每天都問我自己有沒有勇氣不打電報告訴她我已經回來了。我頓時有了這種勇氣,可我是這樣的不幸,以致我認為不如自殺算了。正是為了這個我昨晚才問您是否能來巴爾貝克睡覺。如果我該死的話,總希望向您道一聲永別了。」我任眼淚奪眶而出,我編的故事使眼淚流得自然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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