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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九


  對埃梅來說,我是一位理想的顧客,因為,當我每次招待這種特等的晚宴時,他都非常高興,只聽他對跑堂夥計喝道:「快來,備二十五號桌!」他甚至不說「備」,而說「給我備」,仿佛是他請客似的。又因飯店侍應部領班的語言與一般領班、副手、店員等人的語言不盡相同,我提出要算帳時,領班便反復揮動反手勸導,好象要安撫一匹怒不可遏的野馬似的,對跑堂夥計說:「別太急了(去算帳),要心平氣和,十分心平氣和。」正當夥計帶著這份帳單要走時,埃梅恐怕他的囑咐得不到準確執行,便又把他叫回來:「等等,我要親自去算帳。」我對他說這沒什麼關係時,他便道:「我有這樣的原則,就象俗套話裡說的那樣,不應該敲顧客的竹杠。」至於經理,他看我的客人衣著簡樸,總是老一套,而且十分陳舊(假如他有辦法的話,恐怕沒有人比得上他那講究華裝麗服的穿戴藝術,簡直可以同巴爾札克筆下的風流人物相媲美),但經埋看在我的面上,遠遠地審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準備停當,並使了一個眼色,叫人給不平的桌子腿下塞墊一小塊木片。並不是他不會象別人那樣親自動手幹,雖然他隱瞞他早先也是幹過涮洗餐具的營生的。不過,也有例外的情況,一天,他親自動手切火雞。我正好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動起手來,懷有一種神聖的威嚴,在離餐具櫃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圈侍從夥計,他們圍在那裡,與其說是學習本領,倒不如說是做給人家看看,一個個讚歎不已,幾乎都驚呆了。經理看著他們(同時,一個慢動作刺向供品的脅部,眼睛充滿崇高的使命感,盯住夥計們不肯移開,非從他們臉上看出幾分莊嚴的表情不可),但他們毫不領會。祭司竟然沒發現我當時不在場。待他知道後,這使他很懊惱。「怎麼,您沒看到我親自切火雞?」我回答他說,時至今日,我還未能看到羅馬,威尼斯,西埃納,普拉多,德累斯頓博物館,印第安人,《費德爾》中的撒拉,我知道順從,並準備在我的單子上添上由他切火雞這一項。用悲劇藝術(《費德爾》中的撒拉)作比喻,似乎是他唯一能理會的比方,因為我告訴他他方才知道,在大型演出的日子裡,大戈克蘭同意演藝徒的角色,這種角色在臺上只有一句臺詞,甚至一句話也不說。「一回事,我為您感到遺憾。我什麼時候再切一次?這可得遇上大事,遇上一場戰爭才有的事。」(確實遇到停戰才又切了一次。)打這一天起,曆法變了,人們這樣計算:「那是我親自切火雞那天的第二天。」「那正好是經理新切火雞八天以後。」就這樣,這次火雞解剖就成了與眾不同曆法的新紀元,好象是基督誕辰,或是伊斯蘭教曆紀元,但它卻不具有公元或伊斯蘭教曆的外延,也不能與它們的經久實用相提並論。

  德·克雷西先生生活苦惱,既因為不再有高頭大馬,失去了美味佳餚,也因為只能與那些竟認為康布爾梅和蓋爾芒特是一家的人們來往。當他發現我知道,勒格朗丹,此公現在自稱勒格朗·德·梅塞格裡斯,在那裡沒有任何種類的權利,加上他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德·克雷西先生便產生了一種被感染的快樂。他的姐妹理解地對我說:「我兄弟能同您交談,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自從他發現,竟然有人知道康布爾梅的平庸和蓋爾芒特的高貴,發現大千世界為某人而存在,他才感到自己確實存在在人間,他就象這樣一個人,全世界所有圖書館都燒為灰燼之後,在一個完全愚昧無知的種族高升之後,一個拉丁語學者聽到有人為他念誦賀拉斯的詩句,便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要在生活中站穩腳跟。因此,他每次下火車,無不問我說:「我們的小聚會定在何時?」這可以說是食客的貪婪,也可以說是博學者的知味,因為他把巴爾貝克的聚餐看作是一次交談的機會,所談論的問題,對他來說簡直如數家珍,而他又不能跟別的任何人談,在這方面,我們的聚會與聯盟俱樂部,珍本收藏協會定期的特別豐盛的晚宴有類似的地方。有關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謙卑的,並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訴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頭銜的英國家族在法國的一脈相傳的分支。當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傳人時,我就告訴他,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侄女嫁給一個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國人,並對他說,我想,他與他毫無關係。「毫無關係,」他對我說,「別的也一樣——何況,儘管我家名氣沒有這樣大——許多美國人叫蒙哥馬利,貝裡,錢多斯或卡貝爾,但卻與彭布羅克,白金漢,埃塞克斯家族沒有關係,或者與貝裡公爵沒有關係。」我幾次都想告訴他,以便讓他高興高興,我認識斯萬夫人,她作為輕佻的女人,過去曾以奧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雖然阿朗松公爵對人家與他談論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會生氣,但我感到我與德·克雷西先生還沒熟到可以隨便開玩笑的程度。「他出身於一個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對我說。「他的姓是塞洛爾。」他補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維爾之上的老城堡,簡直不能住人,並說,雖然當時富極一時,但現在已破敗不堪、修不勝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銘言依然可見。我覺得這條銘言很美,當年實行這一銘言,興許是適應巢居空穀的猛禽躍躍欲試的焦躁心理,早就該離巢鼓翅雄飛了,而今天實行這一銘言,也許是關注沒落,在這居高臨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靜之地,期待將至的死亡,的確,正是在這雙重意義上,這條銘言與「識時」塞洛爾的姓相映成趣,這條銘言是:勿識時①。

  在埃爾默儂維爾站,有時候,德·謝弗勒尼先生上車,布裡肖告訴我說,象加布裡埃爾大主教閣下一樣,他的姓意思是「山羊集中之地」。他是康布爾梅家的親戚,因為這個,而且錯誤評價了他們風雅,康布爾梅家才不時請他來費代納,但只是在他們已經沒有客人可以炫耀的時候。他一年到頭生活在博索萊伊,德·謝弗勒尼比康布爾梅一家子更土氣。因此,他去巴黎過幾星期,沒有一天浪費掉,「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以致達到這樣的程度,五花八門的節目走馬燈似地在眼前晃過,往往弄得他有點頭昏眼花,當人家問他是否看過某出戲時,他竟有時候連自己也沒把握了。但這種糊塗並不多見,因為他認識巴黎的事物,帶有巴黎稀客少見多怪的仔細。他常推薦我去看「新東西」(「這值得一看」),不過他只是從新鮮好看度良宵的觀點才認為「新」的,而不懂從美學觀點看問題,他根本看不出來,這些「新東西」往往在藝術史上的確可以構成「新東西」。這樣,他無論談論什麼,老是停留在一個平面上,他對我們說:「有一次,我們去喜劇院,但節目平平常常。它名叫《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②這沒什麼意思。貝裡埃一向演得很好,但最好看他演別的戲。相反,在體育館,人家演《領主夫人》。我們去看了兩次;別錯過機會,這值得一看;演得妙極了;您看得到弗雷法爾,瑪麗·馬尼埃,小巴隆這樣的演員。」他甚至向我列舉一些我從來未曾聽說過的演員姓名,他在演員名前也不加先生,夫人或小姐,不象蓋爾芒特公爵那樣稱呼別人,蓋爾芒特公爵總是以拿腔拿調的蔑視口氣談起「吉費特·吉爾貝小姐的歌曲」和「錢戈先生的經歷」。德·謝弗勒尼先生可不用這種腔調,他說起戈納裡亞和德埃裡,簡直象他在談論伏爾泰和孟德斯鳩一般。因為在他心目中,對待演員就象對待巴黎的一切,貴族表現傲慢的欲望已被外省人顯露親熱的欲望打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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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Saylor(塞洛爾)音諧「Saisl』heure」,意為「識時」;而銘言意為「不識時」,故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②《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五幕歌劇,德彪西作曲。1902年初演於巴黎,劇情取自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的同名悲劇。


  記得我在拉斯普利埃與「新婚之家」吃的第一次晚宴,在費代納,人們仍然稱德·康布爾梅家為「新婚之家」,儘管他們的新婚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晚宴過,老侯爵夫人就給我寫一封信,她的信筆跡哪怕是混在千萬封別的信裡我也可以認得出來。她對我說:「把您的優雅的——嫵媚的——可愛的表妹帶來吧。這將是一種狂喜,一種愉快」,她的話始終缺乏收信人期待的漸強音,那是肯定無疑的,以至於我終於改變了「漸弱」的性質的看法,以為這種「漸弱」效果是她刻意追求的,並從中發現了聖伯夫那種怪異的修辭愛好——被納入上流社會的範疇——這種愛好每每促使他打破詞匯搭配法則,對較為常用的短語——加以變異。兩種手法,無疑是不同教師教出來的,在這一書信體中適成鮮明的對比,第二種手法使得德·康布爾梅夫人以下行音階使用多種形容詞,避免以完美的和諧收尾,從而彌補這些形容詞的平庸乏味。相反,每次由她的侯爵兒子或她的堂表姐妹們使用時,我倒傾向於這種看法,就是在這些逆向漸強用法裡,看到的不再是享受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的作品中所表現的刻意講究,而是愚蠢拙劣的筆觸。因為在整個家族裡,乃至最遠的親戚,都一味模仿塞莉婭姑媽,三個形容詞的規則大受提倡,一種熱情說話換氣法也頗受推崇。竟然模仿到血統裡去了;在家族裡,如果有一個小姑娘,從小開始,說著話就要停下來吞一下口水,大淡的女性濃汗毛,從而決心培養她可能生來就具有的音樂稟賦。康布爾梅一家與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比起與我的關係很快就由於種種原因而顯出遜色。他們想邀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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