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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八


  「聰明的小娘子」穿著一件波斯晨衣,她正要把晨衣脫掉,德·夏呂斯先生連忙求她千萬不可造次,於是她叫人取香檳酒來,每瓶四十法郎。而實際上此時莫雷爾正同蓋爾芒特親王在一起;可表面上,他裝著弄錯房間的樣子,闖進了一間香房,裡面有兩個女人,她們連忙讓兩個先生單獨呆著。德·夏呂斯先生對此全然不知,他咒駡起來,要去開房間的門,要人再次把諾埃米小姐喊來,諾埃米小姐聽說聰明的小娘子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有關莫雷爾的細節與她親自告訴絮比安的細節不相吻合,便叫她滾蛋,馬上派一個「溫柔的小娘子」來取代聰明的小娘子,可「溫柔的小娘子」也沒讓他知道更多的底細,卻對他說,春宮是嚴肅認真的,並且,她也如法炮製,要了香檳酒。男爵怒不可遏,又把諾埃米小姐叫來,諾埃來小姐對他們說:「是的,是拖的時間長了點,這些娘子擺了點架子,他不象要搞點什麼名堂。」最後,經不住德·夏呂斯先生軟硬兼施,諾埃米小姐請他們放心,他們的等待不超過五分鐘,然後滿臉不高興地走了。這五分鐘一拖就是一小時,諾埃米小姐這才躡手躡腳地帶著氣得發暈的德·夏呂斯先生和愁眉苦臉的絮比安來到一道微啟的門前,對他們說:「你們將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個時候,並不是很有意思,他正同三個娘子在一起,他正向她們講團隊生活呢。」終於,男爵可從門縫裡往外看,也可以通過鏡子看。但一種致命的恐怖給他予沉重的打擊,致使他身子往牆上靠去。這分明是莫雷爾,他就在面前,仿佛是異教神秘和奇妙魔法仍然靈驗,莫如說這是莫雷爾的影子,是莫雷爾的木乃伊;不像是拉撒路①那樣復活了的莫雷爾,而是莫雷爾顯聖,莫雷爾的鬼魂,是莫雷爾亡靈複歸或被召回到此間房子來(在房間裡,牆壁和長沙發,無處不在重演巫術的象徵),莫雷爾離他僅有幾米遠,側影在目。莫雷爾仿佛已經死過,黯然失色;在這一個個娘們中間,他同她們似乎玩得極其開心,弄得面無人色,被凝固在人為的靜止之中;為了喝他面前的那杯香檳酒,他那無力的胳膊慢慢試圖伸出去,可又無可奈何地落了下來。此情此景令人產生模棱兩可的感覺,仿佛一種宗教在談論永生,但聽其意思,卻是指並不排斥虛無的某種東西。只見娘兒們一個接一個向他提問題:「您瞧,」諾埃米小姐悄悄地對男爵說,「她們同他談他在團隊的生活,有趣吧,是不是?」——說著,她笑了——「您滿意嗎?他很平靜,對不對,」她接著說,好象她是在說一位臨死之人。女人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但莫雷爾死氣沉沉,無力回答她們。甚至連喃喃說一句話的奇跡都沒有發生。德·夏呂斯先生只遲疑片刻,便明白了真相,不是絮比安去串通之時言行拙笨,便是因為委辦的秘事火勢的外燒,薄紙是包不住的,抑或是這班娘兒們生性愛嚼舌頭根,要不就是因為怕警察,有人通知了莫雷爾,說有兩位先生,不惜付重金來看他,於是人家讓蓋爾芒特親王搖身一變,混作三個脂粉出去了,卻把可憐的莫雷爾留下,只見莫雷爾戰戰兢兢,嚇得渾身癱軟了,若說德·夏呂斯先生看他模模糊糊的話,那麼,他,則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以致驚恐萬狀,話都說不出來,不敢去取酒杯,生怕拿不穩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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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撒路,希臘文Lá3are的音譯,《聖經》故事裡的人物。相傳耶穌在耶路撒冷傳教時,常到拉撒路家作客。他是耶穌的好友,又是馬利亞(與聖母同名)之弟。拉撒路病逝安葬後,耶穌使他復活。

  然而,故事的結局對蓋爾芒特親王也並不佳。人家把他弄了出去,以免德·夏呂斯先生看見他,他為自己的倒黴事而惱羞成怒,也沒去追究誰是罪魁禍首,反而哀求莫雷爾,卻一直不肯讓對方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與他約好第二天夜裡在他租住的小小別墅裡相會,儘管他在那裡住的時間可能很短。他也是舊習難改,這種怪習慣我們曾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已經領教過的,他在別墅裡裝飾了大量的家族紀念品,以便有在外如歸的感覺。於是第二天,莫雷爾提心吊膽,五步一回頭,生怕被德·夏呂斯先生跟蹤監視,由於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過往行人,最後才溜進了別墅。一個僕人讓他進入沙龍,並對他說,他就去稟告先生(其主子已囑咐他不要道破親王的姓名,以免引起懷疑)。但是,正當莫雷爾一個人乾等著,想從鏡子裡照照他的頭髮是否弄亂時,好象出現了幻覺。在壁爐上,一張張相片,小提琴家卻認得出來,因為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裡看到過,他們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盧森堡公爵夫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下子把他嚇得直發愣。與此同時,他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的照片,它的位置稍靠後一點。男爵似乎死死盯住莫雷爾,目光古怪,直勾勾的。莫雷爾嚇得瘋了一般,從開始的那陣驚恐中清醒過來,以為這是德·夏呂斯先生事先安排好讓他失落的陷阱,以考驗他是否忠實,他連蹦帶滾,幾下子就下了別墅的臺階,拔腿就往馬路上跑,待蓋爾芒特親王(原以為讓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進行必要的實習,並不是未曾想到這樣做是否謹慎,那個人會不會有反意)進入沙龍,連一個人影也找不著了。恐怕弄不好引狼入室,他抓起手槍,同僕人一起,把整個屋子搜查了一遍,別墅並不算大,小花園的旮旯角落,地下室全搜遍了,他那萍水相逢的夥伴不翼而飛了。但第二星期,他碰到過他幾次,但每次都是莫雷爾這個歹徒躲逃保命,好象親王還要更歹毒似的。莫雷爾疑心生暗鬼,心中的疑團始終難以消除,即使是在巴黎,只要一見到蓋爾芒特親王便逃之夭夭。德·夏呂斯先生反因禍得福,免除一樁令他絕望的不忠行為的折磨,莫名其妙地雪了恥,更想像不到是怎樣報的仇。

  但是,人家對我講述過的有關此事的回憶已被別的往事所取代,因為小鐵道重開「老爺車」,繼續在下面各站對旅客們送往迎來。

  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時候見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上車,因為那裡住著一個他的姐妹,同她一起度過一個下午,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即克雷西伯爵(人們只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一個窮貴族,但出身極其高貴,我是通過康布爾梅一家才認識他的,不過他同康布爾梅一家往來甚少。他落泊到生活潦倒、幾近窮酸的地步,我感到,哪怕抽一根雪茄,得一次「消費」,對他都是美得不得了的享受,以致在我不能見阿爾貝蒂娜的那些日子裡,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總要邀請他到巴爾貝克來。白面書生,一副藍眼睛富有魅力,說話精巧雅致,表達盡善盡美,只見他兩片嘴唇一動,妙語連珠,他最愛談當年他顯然領略過的貴族生活的闊氣,也愛談家譜的來龍去脈。由於我問起他戒指上刻的是什麼玩藝兒,他謙卑一笑告訴我:「這是一株青葡萄。」他懷著品酒師的愉快又補充道「我們的紋章是一株青葡萄——象徵性的,因為鄙人姓維爾朱①——綠色圖案紋章的枝葉。」但我認為,倘若在巴爾貝克,我只讓他喝酸葡萄汁,他定會感到失望的。他喜歡喝最名貴的酒,無疑是因為落泊,因為對所失了如指掌,因為他養成了嗜好,也可能是因為過分誇大自己的偏愛。因此,當我邀他到巴爾貝克吃晚宴時,他點起菜來總是食不厭精,就是吃得太多了一點,喝得更是過了頭,只見他指示這個去把酒溫了,其實這類酒本來就非溫不可的,又見他指使那個去把酒冰鎮了,而那類酒本來就應當冰鎮。飯前飯後,他要一瓶波爾圖葡萄酒或白蘭地,都要點明釀造日期或編號,就象他是在為一塊侯爵領地豎牌子,別人一般不知道怎麼回事,可他卻是行家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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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意即「青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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