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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〇


  「年輕的」侯爵夫人倨傲地對我說:「我看不出我們為什麼不邀請她,這個女人;在鄉下大家誰都見,這沒什麼了不得的。」但是,實際上,他們很著急,不斷地向我詢問他們應當如何實現表示禮貌的心願。由於他們邀請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以及聖盧的幾個朋友赴晚宴,因為他們是當地的風流人物,古維爾城堡的主人比諾曼第上流社會更有氣派,別有維爾迪蘭夫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其實是很喜歡與他們交往的,因此,我建議康布爾梅夫婦邀請「老闆娘」同他們一道來。但是,費代納的城堡主們生怕(他們多麼膽小)使他們尊貴的朋友們不愉快,或者(他們多麼天真)恐怕維爾迪蘭夫婦與非知識界的人們在一起會感到厭煩,或者還擔心(他們滿腦子陳規陋習,見的世面太少)混進去不倫不類,做出「蠢事」,事稱,這不好彼此捆在一起,這樣「不合適」,最好另外再請維爾迪蘭夫人(擬邀請她和她的全體小圈子的人)吃晚餐。下一次晚宴——雅士,以及聖盧的朋友們——他們只邀請小核心中的莫雷爾,以便讓他們接待的顯赫人物間接地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況且樂師可作為客人娛樂的成分,因為他們請他帶小提琴來。人家又給添了戈達爾,因為德·康布爾梅先生聲稱,戈達爾生動活潑,在晚宴上「表現好」;再說,萬一有人病了,與醫生有好交情,那就方便了。可是,他們只邀請他一個人,不要「一開始就要女人來」。維爾迪蘭夫人得知小圈子裡的兩個成員得到邀請到費代納赴「小範圍」的晚宴,竟然把她排除在外,感到極為氣憤。她授意大夫驕傲的答覆說:「是晚我們要去維爾迪蘭家赴宴」,大夫欣然從命,而且用的是複數我們,這對康布爾梅夫婦不啻是一次教訓,明確告訴他們,他與戈達爾夫人不可分離。至於莫雷爾,維爾迪蘭夫人沒有必要為他指劃無禮行為,他本來就有無禮行為的本性,原因就在這裡。倘若說,在關係到男爵的歡娛問題上,他對待德·夏呂斯先生有一種令男爵苦惱的獨立性,那麼,我們已經看到,男爵有其他方面對他的影響則更是看得見摸得著了,比如說吧,他擴大了他的音樂知識,使演奏高手的風格更趨成熟。但這還僅僅是一種影響,至少在我們講到這點時是如此。相反,有一種市場,德·夏呂斯先生說什麼,莫雷爾都盲目相信並且盲目執行。盲目加狂熱,不僅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的教導是錯誤的,而且還因為,即使這些教導對一個人貴族有所裨益,但一經莫雷爾囫圇吞棗一用,就變得滑稽可笑了。在這個市場上,莫雷爾變得如此輕信,對他主人如此千依百順,這就是上流社會的市場。小提琴手,在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之前,對上流社會毫無概念,囫圇接受男爵為他繪製的上流社會簡單而又傲慢的草圖:「有一定數量地位優越的家族,而首屈一指數蓋爾芒特家族,」德·夏呂斯先生對他說,「他們與法蘭西王室算來有十四支聯姻關係,不過這主要是法蘭西王室的榮耀,因為法蘭西王位本應歸阿爾東斯·蓋爾芒特,而不應歸他的同父異母兄弟胖子路易;在路易十四統治下,我們為親王先生仙逝掛過黑紗,好象與國王是同一個老祖母。蓋爾芒特家族再再往下,人們還可以列舉拉特雷默伊耶家族,那是那不勒斯歷代國王和布瓦提埃歷代伯爵的後裔;于塞斯家族,作為家族並不算古老,但他們是貴族院元老;呂伊納家族,雖說是後起之秀,但都有顯赫的聯姻關係;舒瓦瑟爾家族,阿古爾家族拉羅什富科家族。再加上諾阿耶家族,且不說圖盧茲伯爵,還有蒙代斯吉烏家族,卡斯特蘭家族,除了忘掉的,就這些了。至於那些小貴族,叫康布爾梅德侯爵或瓦特費爾菲施侯爵什麼的,他們與你們軍團的最後一名小兵拉子沒有任何區別。您去把把伯爵夫人家去尿尿,或者到尿尿男爵夫人家把把,都是一回事,您會損害自己的名聲,把一塊屎尿布當作衛生紙。這是不乾淨的。」莫雷爾恭恭敬敬地接受了這堂歷史課,也許還覺得粗略了一點呢;他判斷事情的是非曲直,就好象他自己成了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似的,希望有一個機會找冒充拉都·德·奧維尼家族的傢伙算帳,通過蔑視的一次握手,讓他們知道,他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裡。至於康布爾梅家,現在可以向他們表明,他們「不比他軍團的最後一名小兵拉子強」。他不答覆他們的邀請,到當晚晚宴開始前最後一小時,才拍一封電報致歉,得意忘形,仿佛剛才是以純血統的王子王孫的身分幹的。而且,還得補充一點,人們簡直難以想像,德·夏呂斯先生,在其性格缺陷充分表演的各種場合裡,就其常理而論,會是這麼叫人難以忍受,這麼吹毛求疵,甚至,他本來是那麼精明,而如今竟會如此愚蠢。人們可以說,的確,他的性格缺陷好象是一種斷斷續續的精神病。誰沒見過有些女人甚至有些男人這樣的情況,他們個個天賦聰穎,但卻受盡神經質的折磨。當他們高興、冷靜,對周圍感到滿意時,他們的天資麗質便脫穎而出;這才是不折不扣地,真理通過他們的嘴在說話。但只要頭一疼,自尊心稍受刺激,就可以使一切都變樣。突然的、抽風的、狹隘的聰明才智只表現出一個惱怒的、懷疑的、打情賣俏的自我,所作所為無不令人討厭。

  康布爾梅夫婦的憤怒是強烈的;而且,斷斷續續地,又發生了一些摩擦,導致他們與小圈子的關係有些緊張。由於我們——戈達爾夫婦,夏呂斯,布裡肖·莫埋爾和我——一次從拉斯普利埃吃晚宴後往回走,而康布爾梅夫婦到阿朗布維爾的朋友家吃午餐,去路上有一段與我們同行,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那麼喜歡巴爾札克,而且善於從現代社會裡面重新認識他,您應該會發現,這康布爾梅家族已經擺脫了《外省生活場景》。」沒想到德·夏呂斯先生儼然成了康布爾梅家的朋友,似乎我的看法冒犯了他的尊嚴,他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您這麼說是因為妻子淩駕于丈夫之上吧,」他口氣生硬地對我說。「噢!我不是想說這是外省的繆斯,也不是德·巴日東夫人,雖然……」德·夏呂斯先生再次打斷我的話:「不如說是莫索夫夫人吧。」火車停下,布裡肖下車。「我們剛才暗示您都沒有用,您真叫人受不了。」「怎麼啦?」「瞧,您沒有發現,布裡肖正瘋狂地戀上德·康布爾梅夫人?」我通過戈達爾夫婦和夏麗的態度看到,這在小核心裡誰也不會相信。我認為他們是別有用心。「呶,您沒發現,當您談到她時,他多麼心神不定,」德·夏呂斯先生又說,他喜歡顯露自己有女人的經驗,神色自如地談論起女人們引起的情感,仿佛這種情感就是他平日裡自己感受到似的。然而,他對所有年輕人講話都用含混的父愛口吻——雖然他對莫雷爾的愛是排他性的——這就使得他發表的男人對女人的看法不攻自破:「噢!這些孩子們,」他尖著嗓子,矯揉造作,抑揚頓挫地說,「什麼都得教他們,他們象初生孩子一樣是無辜的,他們體會不到一個男人什麼時候戀愛上一個女人。象你們這樣的年紀,我比這更懂人事,」他補充道,因為他愛使用青皮世界的用語,也許是出於志趣愛好,也許是為了不讓人看出,因為故意避免使用這些用語,自己承認經常出入這些用語經常使用的地方。幾天以後,我不得不在事實面前承認,布裡肖愛上了侯爵夫人。糟糕,他好幾次接受到她家吃午餐。維爾迪蘭夫人認為,該是阻止胡鬧的時候了。除了她看到對小核心政策干涉的效果之外,她從這些解釋中,從他們造成的悲劇中,產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興趣,這種興趣是閑極無聊才產生的,不論是貴族世界,還是資產階級世界,通通都是如此。那一天在拉斯普利埃真是大開心的日子,人們發現維爾迪蘭夫人同布裡肖一起失蹤了一個小時,人們得知,她對布裡肖說過,德·康布爾梅夫人取笑他,說他是她的沙龍的笑料,說他這樣會敗壞她晚年的名聲,會有損於他自己在教育界中的地位。她不惜用動人心弦的語言同他談起他以前在巴黎一起生活的那位洗衣女工以及他們生的小女兒。她占了上風,布裡肖從此不再去費代納了,但他憂鬱成疾,有兩天時間,人們以為他眼睛都快全失明了,而且他的病大大加重了,成為後天性疾病。可是,康布爾梅夫婦對莫雷爾耿耿於懷,有一次,他們故意邀請德·夏呂斯先生,但就是不請莫雷爾,由於沒收到男爵的答覆,他們擔心做了一件蠢事,感到積怨為邪謀,於是稍遲一些又給莫雷爾寫了邀請信,曲意奉承,令德·夏呂斯先生笑逐顏開,向他顯示自己神通廣大。「您為我們倆答覆,說我接受邀請,」男爵對莫雷爾說。到了晚宴那天,人們在費代納的沙龍裡等待著。康布爾梅夫婦舉辦晚宴實際上是招待風雅之花費雷夫婦的。但他們又怕得罪德·夏呂斯先生,以至於,儘管由德·謝弗勒尼先生引薦早已認識了費雷夫婦,但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舉行晚宴那天,當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來費代納拜訪他們時,不由得渾身緊張起來,他們編造出種種藉口,儘快將他打發到博索萊伊,但又晚了一步,卻不早不晚,他正好在院子裡與費雷夫婦交臂而過,費雷夫婦目睹他被趕出來的狼狽相,不快的程度與他的羞愧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康布爾梅夫婦想不惜一切代價不讓德·夏呂斯先生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認為後者是鄉下人,原因在舉止言談的微妙差別,家族裡的人忽略了,只有當著外來人的面人們才能發覺,然而,外人恰恰又看不出這微妙的差別。但人家不樂意向外人介紹此類親戚,這些親戚現在的模樣,正是人家極力擺脫的模樣。至於費雷先生和夫人,他們是最高層次上所謂「很好」的人家。在這樣看待費雷夫婦的人的眼裡,蓋爾芒特家族,羅昂家族和其他家族無疑也是「很好」的人家,但他們的姓氏也就不必一一道來了。由於大家都不知道費雷夫人的母親的大出身,加之她和她丈夫經常來往的圈子又極其封閉,人家稱呼他們之後,為了說明情況,總要連忙補充一句話,說這是「最好不過」的人家。難道是他們卑微的姓氏致使他們不卑不亢嗎?不過,費雷夫婦看不到拉特雷默伊耶家也許常來常往的人。需擁有海濱王后地位才能每年請費雷夫婦光臨一個上午,而康布爾梅家在英吉利海峽就有海濱王后的勢頭。他們請費雷夫婦吃晚宴,並十分指望德·夏呂斯先生對他們產生效應。人家暗中宣佈他列在賓客之列。恰巧費雷夫人並不認識他。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此感到極其滿意,臉上浮游著微笑,這是化學家首次讓兩個特別重要的物體發生關係時特有的微笑。門開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只看到莫雷爾一個人進來,差點暈了過去。莫雷爾,象傳令秘書負責為大臣道歉,又好象一個出身平民卻嫁與皇族的女子為親王的痛苦而表示遺憾(德·克蘭尚夫人就用此向奧馬爾公爵致歉),莫雷爾以最輕鬆的口吻說:「男爵來不了,他有一點不舒服,至少我以為,這是因為這個……我這星期沒碰見他,」他補充道,最後這幾句話,實在令德·康布爾梅夫人失望,他剛才還對費雷夫婦說,莫雷爾白天無時無刻都可以見到德·夏呂斯先生。康布爾梅夫婦裝模作樣,似乎男爵不來反為聚會添了樂趣似的,他們不聽莫雷爾那一套,對他們的客人們說:「我們不管他,對不對,這樣反倒更愉快些。」但事實上他們怒火中燒,懷疑是維爾迪蘭夫人搞了陰謀詭計,於是,來了個針尖對麥芒,當維爾迪蘭夫人再次邀請他們到拉斯普利埃時,德·康布爾梅先生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再看看自己的府第,同小圈子裡的人聚一聚,於是他來了,不過是一個人,說侯爵夫人很抱歉,她的醫生囑咐她要靜臥守房。康布爾梅夫婦以為,夫婦的半出席,既是對德·夏呂斯先生的一次教訓,同時,又向維爾迪蘭夫婦表明,他們對他們的禮貌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昔公主貴人們送客,只把公爵夫人們送到二道宮的半中間就留步不前了。幾個星期以後,他們差一點鬧崩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對我就他們的不洽作了這樣的解釋:「我要告訴您,德·夏呂斯先生真難相處,他是極端的德雷福斯派……」「然而他不是!」「是……不管怎麼說,他堂兄蓋爾芒特親王是這一派,人們為此罵他罵得夠多的了。我有一些親戚親屬對此很計較。我不能經常與那些人來往。不然,我這樣會同全家族的人鬧翻的。」「既然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派,這不更好嘛,」德·康布爾梅夫人說,「聽說,聖盧娶他的侄女為妻,也是德雷福斯派。這甚至可能還是結婚的理由呢。」「喂,我親愛的,不要說聖盧是德雷福斯派,我們很喜歡聖盧。不該隨便到處給人下結論,」德·康布爾梅先生說。「不然,您會弄得他到軍隊裡有好瞧的!」「他過去是,但現在已不是了,」我對德·康布爾梅說。「至於他與德·蓋爾芒特—布拉薩克小姐的婚姻,您說的是真的嗎?」「人家都這麼說,不過您與他關係這麼密切理應知道。」「但是,我對你們再說一遍,他確實對我說過,他是德雷福斯派,」德·康布爾梅夫人說。「何況,這是很可以原諒的,蓋爾芒特一家有一半是德國血統。」「就瓦雷納街上的蓋爾芒特家族而言,您完全可以這麼說,」康康道,「但聖盧,卻是另一碼事了;他枉有一大家族德國親屬,他的父親首先要求得到法蘭西大貴族的頭銜,於一八七一年重新服役,並在戰場上殺身成仁。我雖然對此看法很嚴厲,但不論從這樣或那樣意義上講,都不應該誇大其詞。Inmedio……vitus①,啊!我想不起來了。這是戈達爾大夫說的什麼玩藝兒。那是一個總有說頭的人。您這裡該有一部小拉羅斯辭典吧。」為了避免就拉丁語名言表態,丟開聖盧的話題,因為她丈夫似乎覺得,一談起聖盧她就缺乏分寸,因此不得不把話題轉到「老闆娘」上,她與他們的疙瘩更有必要做一番解釋。「我們是自願將拉斯普利埃租給維爾迪蘭夫人的,」侯爵夫人說。「只是她似乎以為,有了房子,有了凡是她有辦法弄歸自己的東西,享有草地,有了舊的帷幔、掛氈和吊簾,有了租金裡一點也不沾邊的東西,她就有權利同我們聯繫在一起。這是明擺著的兩碼事。我們的錯誤在於沒有隨便說一個代理人或一個代辦處來辦事。在費代納,這並不重要,但從這裡,我卻看到我那克努維爾的姨媽板起的面孔,如果在我的會客日裡,她看到維爾迪蘭大媽披頭散髮來的話。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自然嘍,他認識一些很好的人,但也認識一些很糟的人。」我問是誰。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追問之下,最後不得不說:「人家肯定,說他養活了一位叫莫羅,莫裡伊。莫呂什麼的先生,別的我就不知道了。當然,與小提琴師毫無關係,」她紅著臉補充道。「當我感覺到,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因為她是我們在海峽的房客,她就有權利到巴黎來拜訪我,我便明白要切斷纜繩,斷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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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為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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