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〇五


  「噢!我的老夥計(原諒我這樣叫您,過了可惡的軍隊生活,養成了肮髒的習慣),看到您真走運!我晚上正沒事可幹。我請求您,我們一起度晚會吧。或待在這兒,如果這使您高興,或去划船,如果您更喜歡的話;或者搞點音樂,我沒有任何特別的要求。」我告訴他,我得在阿爾貝克吃晚餐,他巴不得我邀請他去,可我不樂意。「既然您這麼匆忙,那您幹嗎來呀?」

  「我給您捎來德·夏呂斯先生的一張條子。」一聽到這個姓名,他的滿腔歡喜一掃而光;頓時愁了眉苦了臉。「怎麼!要他來纏著我不放!那我豈不成了奴隸了!我的老夥計,行行好。我不開信。您告訴他您沒找到我。」「最好還是打開吧?我想裡面有嚴重的事情。」「絕對沒有,您沒領教過這老賊的連篇謊言和多端詭計這是他要我去看他的一招。那好吧!我不去,今晚我要清靜。」「難道明天沒有一場決鬥?」我問莫雷爾,我以為莫雷爾也知道這碼子事。「一場決鬥?」他大驚失色地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總之,我才不在乎呢,這老混蛋,如果高興,盡可以讓別人給殺掉。不過您瞧,您讓我糊塗了,我看還是看看他的信吧。您就對他說,您把信留下了,我回去就能看到。」就在莫雷爾跟我說話的當兒,我簡直看呆了,那一本本可觀可歎的書,都是德·夏呂斯先生送給他的,充斥了整個房間。由於小提琴家拒絕接受帶有:「我為男爵珍藏……」之類題辭的書籍,因為這類題銘,在他看來,對他本人似乎是一種淩辱,像是寄人籬下的標誌,男爵便變化著花樣,巧妙地抒發著感情,洋溢著得意的苦戀,按照感傷情誼的氣氛變化,向精裝書裝訂工一一定做。有些時候,題辭簡短而充滿信賴,比如「Spesmea」①又如「Exspectatanoneiudet」②;有時候以順從的口氣,象「我期待著」;有些就風流了:「MesmesPlaisirdumestre」③,或者是勸人貞潔,像是從西米阿納那兒借用過來的,堆砌著藍天白雲、百合花簇擁的辭藻,轉彎抹角表達良苦用意:「Sustentantliliaturres」④;最後,還有一些則悲觀失望,與那個不願在地上相許的人兒約會在天上:「Manetultimacaelo」⑤;猶如,吃不到葡萄便覺得葡萄串太青了,對得不到的東西便裝出不屑一找的樣子,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本題銘上說:「nonmortaleGquodopto」⑥。可惜我沒有時間將所有的題獻都瀏覽一遍。莫雷爾打開信封:「Atavisetarmis」⑦躍入眼簾,上面加蓋獅形紋章,一邊一朵唇形玫瑰,德·夏呂斯先生剛才是怎樣受盡靈感惡魔的熬煎,令他奮筆疾書,才將這封信寫出來的啊,只見莫雷爾迫不及待地讀起信來,其狂熱程度,不亞於剛才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時的表現,只見他的目光在這一頁頁字跡潦草的一片黑乎乎的信紙上掃描,其速度之快不亞于男爵的生花快筆。「啊!我的上帝!」他叫了起來,「他就差這個了!可到哪兒去找他?上帝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暗示,如果抓緊的話,興許還可以在一家啤酒店裡找到他,剛才他在那兒要了啤酒,歇了一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得來,」他對他的女傭說,並inpetto⑧補充道:「這要看事態發展情況而定。」幾分鐘後,我們來到咖啡店。我注意德·夏呂斯先生發現我那時刻的神色。他看到我不是一個人回來,我感到他呼吸和生命都恢復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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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為「我之希望」。
  ②意為:「期望不會嘲弄人」。
  ③中世紀法語,意為「與主(師)同樂」。
  ④拉丁語,意為「城堡護塔樓。」
  ⑤拉丁語,意為「一切皆天意」。
  ⑥拉丁語,意為「吾之所欲乃不瞑之欲」。
  ⑦拉丁語,直譯為「祖先和武器」,意為「一靠祖宗,二靠武功」。
  ⑧意大利語,意為「在心底」。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無論如何不能沒有莫雷爾,便杜撰一通,說有人向他報告,原來軍隊裡的兩個軍官在談到小提琴家時說了他的壞話,他要派證人對質。莫雷爾看到了醜聞,看到了他的軍隊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來了。在這件事上,他並不是絕對弄錯了。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為了使自己製造的謊言更為逼真,已經向兩位朋友(一位是戈達爾大夫)寫信,要求他們作證。要是小提琴家不來的話,可以肯定,德·夏呂斯先生非氣瘋不可(惱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們的兩個證人唐突找其中一個軍官對質,與這個軍官決鬥,這對他來說可能是個安慰。在此期間,德·夏呂斯先生回憶起來了,他的出身比法蘭西名門世家還要純正,心想,為一位飯店侍應部領班的兒子而神魂顛倒已夠意思的哩,可他卻可能不屑與其主子來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顧荒淫無恥之徒中尋歡作樂,這種荒淫無恥之徒有一種積習,不回人家來信,不赴約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後又不道歉,由於每每涉及歡愛,曾給他帶來多少激動,然而,過後,又給他帶來多少氣惱,多少難堪,多少憤怒,以至於,有時甚至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連篇累牘地寫信而懊惱,為大使們和親王們一絲不苟、有函必複的認真態度而歎息,如果說他們惋惜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畢竟給了他一種寧息。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手法已習以為常,知道自己實在沒有多少辦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層生活中去,在下層生活裡,庸俗的稱兄道弟司空見慣,占去了過多的時間和空間以致人家擠不出一小時來奉陪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爺,德·夏呂斯先生已經死了心,音樂家是不會來了,他誠惶誠恐,唯恐走得太遠,與他徹底鬧翻,以至於一見到莫雷爾,歡呼聲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戰勝者,他便謀求把媾和條件強加於人,並從中盡可能為自己謀利。「您來這裡幹什麼?」他對他說。「還有您?」他看了看我補充道,「我剛才特別囑咐您不要把他帶回來。」「他剛才不願把我帶回來,」莫雷爾說(天真地打情賣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呂斯先生頻遞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頹喪得不合時宜,看樣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擁抱男爵,又好象要哭的樣子),「是我自己要來的,他也沒有辦法,我以我們友誼的名義來向您下跪求求您千萬別幹這種荒唐事。」德·夏呂斯先生喜出望外,對方的反應十分強烈,他的神經簡直難以承受;儘管如此,他還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友誼,您提出來很不是時候,」他冷冷地回答,「當我不認為應當放過一個愚蠢的傢伙的胡言亂語時,友誼相反應當讓您站出來為我作證才是。況且,假使我要是依從了一種我明知要受鍾愛的情感的祈求,我就會失去這種情感的權力,給我的證人的信都已經發出去了。我相信一定會得到他們的同意。您對我的所作所為一直象一個小傻瓜,我的確向您表示過偏愛,可您沒有對此感到驕傲,您實際上有引以為榮的權利,您也沒有千方百計讓那一幫烏合之眾明白,象我這樣一種友誼,對您來說,是什麼道理值得您感到無以倫比的驕傲,你們這幫大兵,要不就是一幫奴才,是軍法逼著您在他們中間生活的呀,您卻拚命地原諒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設法為自己臉上貼金,為自己不懂得感恩辯護。我曉得,這裡頭,」他接著說,「為了不讓人看出某些場面是多麼令其丟臉,您的罪過就在於被別人的嫉妒牽著鼻子走。您怎麼啦,您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是小孩(而且是很沒有教養的小孩),難道您一下子看不出來,我選上了您,所有的好處因此都要被您獨佔了,豈不點燃別人的妒火?您的同夥們挑撥您跟我鬧彆扭,豈不是一個個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夥伴們寄來的,我不認為有必要將他們的信拿來警告您。我既蔑視這幫奴才的迎合討好,同樣鄙視他們徒勞的嘲笑。我為之操心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您,因為我很喜歡您,但鍾愛是有限度的,您應該明白這一點。」「奴才。」這個字眼對莫雷爾會是多麼的刺耳,因為他的父親曾當過「奴才」,而且恰恰因為他父親當過「奴才」,由「嫉妒」來解釋社會的種種不幸遭遇,雖然是簡單化和荒謬的解釋,但卻經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階層裡准能「奏效」,這是一種很靈驗的手法,與劇場感動觀眾的故伎,與大庭廣眾之中以宗教危險相威脅的手段,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僅他那裡信以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絲那裡,抑或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僕人那裡,個個都一樣深信不疑,對他來說,這是人類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夥伴們正想方設法竊取他的位置,對這一大難臨頭的決鬥只會更加不幸,況且決鬥是想像中的事。「噢!多麼失望,」夏麗呼號起來。

  「我活不成了。可他們在去找這位軍官之前不會先來見見您嗎?」「我不知道,我想會的吧。我已經讓人告訴他們中的一個,說我今晚留在這兒,我要給他教訓教訓。」「但願您從現在起到他來之前能聽進道理;請允許我陪在您的身邊吧,」莫雷爾溫情脈脈地請求道。這正中德·夏呂斯先生的下懷。但他開始不肯讓步。「您想在這裡實行『愛得深,懲得嚴」的諺語,那您就錯了,因為我愛得深的是您,而我準備嚴懲的,即使在我們鬧翻之後,卻是那試圖卑鄙無恥地給您造成傷害的人們。他們竟敢問我,象我這樣的人,怎樣會同你們這一類出身無門的小白臉交往,直到現在,針對他們這種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遠房親戚拉羅什羅富科的名言給予回擊:「這是我樂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這種樂意,可能變成我的最大樂趣,並不因為您的青雲直上而貶低了我。」說到這裡,他趾高氣揚幾乎發狂,舉起雙手喊了起來:「TanGtusabunosplenbor!①屈尊不是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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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盡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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