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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六


  得意忘形之後,他更為冷靜地說:「起碼,我希望我的兩個對手,儘管他們的地位不相稱,但他們應有這樣的血統,我可以無愧地讓他們流這樣的血。在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報,給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對我懷有一點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驕傲地看到,由於您的緣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戰的脾氣,在身臨絕境的情況下(現在我明白了您是個小壞蛋),我象老祖宗那樣說:「死我即生』。」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不僅僅是出於對莫雷爾的愛,而還出於好爭好鬥,他幼稚地以為,好爭好鬥是祖上遺風,給他那戰鬥的思想帶來多大的歡欣鼓舞,以至於,開始只是為了把莫雷爾騙來而陰謀策劃的這場決鬥,現在要放棄掉,他未免感到遺憾起來。沒有任何一次爭鬥他不認為是自告奮勇,與著名的蓋爾芒特王室總管一脈相承,然而,若是換一個人,同樣赴決鬥場的舉動,他又覺得是倒數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覺得那場面才叫棒呢,」他坦誠地對我說,每個字眼的音調都很講究。「看看《雛鷹》裡的薩拉·貝爾納①,是什麼東西呀?把把。《俄狄浦斯》裡穆內—絮利②呢?把把。那事要發生在尼姆的決鬥場,最多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罷了。觀看皇室的直系族親爭鬥,與這件聞所未聞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什麼東西?」只這麼一想,德·夏呂斯先生便高興得按捺不住,開始做起第四劍式的招架動作,這一招架,令人想起莫裡哀的戲,我們不由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杯往身邊拉,生怕初次交鋒就傷了對手,醫生和眾證人。「對一個畫家來說,這是多麼富有吸引力的場面!您正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他對我說,「您應當把他帶來。」我回答說,他現在不在海邊。德·夏呂斯先生暗示可以給他拍電報。「噢,我說這話是為了他好,」他看我沉默不語便補充道。「對一位大師—依我看他是一位大師—來說,把一個這樣的家族中興的典範畫下來,肯定然而,若說德·夏呂斯先生一想到要進行一場決鬥便興高采烈,儘管一開始他就認為這一場決鬥完全是虛構的,那麼莫雷爾,想到那陣陣風言風語就膽戰心驚,這些風言風語,加上決鬥的傳聞,不啻火上添油,必從軍團「樂隊」一直傳到貝爾熱教堂。他仿佛已經看到,本「等級」的人已人人皆知了,於是他愈益迫切再三懇求德·夏呂斯先生,德·夏呂斯先生則繼續指手劃腳,陶醉在決鬥的意念裡。莫雷爾苦苦哀求男爵允許他寸步不離開他,直到大後天,即設想決鬥的那一天,以便廝守著他,盡一切可能使他聽進理性的聲音。一個如此多情的請求終於戰勝了德·夏呂斯最後幾分猶豫。他說他將設法找到一個脫身之計,將推遲到大後天作出最後的決定。故意不一下子把事情搞妥,德·夏呂斯先生懂得,以這種方式,至少可以留住兩天夏麗,並充分利用這兩天時間,要他作出今後的安排,作為交換條件,他才放棄決鬥,他說,決鬥是一種鍛煉嘛,而鍛煉本身就令他興高采烈,一旦被取消鍛煉的機會豈有不遺憾之理。也許在這方面他是誠實的,因為,一提到要同敵手比劍交鋒或開槍對射,他總是興致勃勃準備赴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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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悲劇女演員,以主演《茶花女》和《雛鷹》著稱。
  ②穆內—絮利(1841—1916),法國悲劇演員,以主演《俄狄浦斯》而著名。


  戈達爾終於來了。儘管姍姍來遲,因為他巴不得充當證人,但由於他過於激動,一路凡有咖啡店或農莊,他都要停下問路,請求人家告訴他「100號」或「小地方」在哪裡。他一到那裡,男爵便把他拉到一間孤立的房間去,因為,他覺得夏麗和我不參加會晤更符合規則,而且他極善於給隨便一間房間規定臨時的職能,諸如御座廳或評議廳之類。一旦獨自與戈達爾在一起,便對他熱烈道謝,向他聲明,似有這樣的可能,重複的話實際上並沒有堅持,又稱,在這種條件下,請大夫提醒第二位證人,事變已視為了結,除非事態惡化。危險排出了,戈達爾卻失望了。他曾有一度想大發雷霆,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導師,其醫術在當時譽蓋全行,第一次參加法蘭西學院院士角逐,僅以兩票之差落選,便來個逆來順受,與當選的競爭對手握手。於是,大夫把一句毫不解決問題的氣話硬是咽了下去,他雖然是世上最膽怯的人,卻也囁嚅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放過的,但連忙改口,說這樣更好,這一解決辦法使他很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有意表明他對大夫的感激之情,其手法尤如他的公爵兄弟給我父親整理外套衣領,尤其象一個公爵夫人去扶一位平民女子的腰身,只見他將自己的椅子挪得緊挨著大夫的椅子,顧不得對大夫有多麼反感了,他不僅沒有肉體上的快感,而且克服了肉體上的反感,儼然以蓋爾芒特老爺派頭,而不是以同性戀者的姿態,過來與大夫道別,拉起他的手,親熱地愛撫了一陣子,就象主人吹吹拍拍自己的馬的嘴臉,給它點甜頭吃。但是,戈達爾雖然從未露過聲色讓男爵看出,他很可能聽到過男爵道德方面的風言風語,但他內心深處卻一直把他看作是「精神不正常」階級的組成部分(甚至,慣於用詞不當,口氣最為嚴厲,他談到維爾迪蘭先生的內室男僕時說:「難道不是男爵的情婦?」),他對這些人物很少體驗,心想,這樣摸手是即將進行強姦的前奏,為了得手,決鬥只不過是一種藉口,他因此被人拉進了陷阱,讓男爵帶到這間孤立的沙龍裡,他將不得不逆來順受。他又不敢離開椅子,嚇得他屁股動彈不得,恐怖地轉動著眼珠,好象落進一個野蠻人之手,搞不清楚這野蠻人是不是吃人肉的。終於,德·夏呂斯先生鬆開了他的手,並索性客氣到底:「您同我們一吃點東西吧,象大家說的,過去叫一杯冷淡咖啡,或者來一杯燒酒咖啡,這種飲料,現在簡直成了考古稀珍,只有在拉比什的戲裡和東錫埃爾的咖啡館裡才能喝到。一杯『燒酒咖啡』很適合此地此情,不是嗎,您以為如何!」「我是戒酒團的主席,」戈達爾回答說,「萬一有一個江湖醫生路過,人家就會說我不以身作則。OsbominGisublimededitcoclumquetueri①」,儘管這風馬牛不相及,他還是補充了一句,因為他肚子裡的拉丁語錄少得可憐,但卻足以使他的學生嘆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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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為「唯有人才有理想」。

  德·夏呂斯先生聳聳肩,又將戈達爾帶到我們身邊,來之前,他要求戈達爾嚴守秘密,這秘密對他尤為重要,因為這次流產決鬥的動機純粹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就一定不能讓它傳到被傳到被無端牽連進本案的那位軍官的耳朵裡。正當我們四人喝咖啡時,戈達爾夫人站在外面的門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呂斯先生在門內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卻走了進來,向男爵問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像是伸手給女總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動,部分象國王接受朝拜,部分象趕時髦的人不願讓一位遜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邊來,部分象自私自利之徒,只樂意與朋友們在一起,卻不願受到打擾。戈達爾夫人只好站著同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說話。但也許是因為禮貌,這個人們還得講究的東西,它並不是蓋爾芒特家族的專利,可以一下子啟迪並指引最遲鈍的腦瓜豁然開竅,抑或是因為,戈達爾對妻子欺騙太多,此時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護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見大夫突然緊蹙眉頭,我從來沒看他這麼幹過,他也不請教一下德·夏呂斯先生,便自作主張道:「呶,萊翁蒂娜,別站著呀,坐下吧。」「不過,我是不是打擾您了?」戈達爾夫人羞怯地問德·夏呂斯先生,此公聽大夫的口氣不禁一驚,什麼也沒回答。這第一次,戈達爾沒給德·夏呂斯先生回答的時間,再次自作主張:「我叫你坐下。」

  過了一會兒,大家散去,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說:「這件事情的結局比您要求的還要好,從整個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結論,您不會做人,您服兵役結束時,我親自把您帶給令尊大人,就象上帝派大天使拉斐爾給小多比。」男爵說著微笑起來,神色威嚴,那種喜悅,莫雷爾似乎不與之分享,因為想到如此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洋洋得意將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爾當作多比的兒子,並將想到這句話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試探試探,想知道莫雷爾是否如他所願,同意與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愛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見、要不就是裝著看不見小提琴家撅著的嘴臉,因為,讓小提琴家一個人呆在咖啡店之後,他面帶驕傲的微笑對我說:「您注意到了沒有,當我將他比作是多比的兒子時,他是多麼高興?這是因為,由於他生性聰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後他將在其身邊生活的父親,並不是他的生身父親(他的生身父親可能是一個長著大鬍子的醜陋的奴僕),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麼驕傲地重新抬起了頭!他一旦感到明白過來有多高興!我肯定他每天必掛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獻出真福大天使拉斐爾為您的虔誠信徒多比當嚮導,進行一次漫長的旅行,答應我吧,答應您的虔誠信徒們,永遠受到他的愛護,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沒有必要告訴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著說。堅信他有朝一日會在上帝御座面前佔據一席之地,「他自己就會明白,而且暗暗為此而慶倖呢!」可德·夏呂斯先生(對他正相反,幸福並沒有使他閉上嘴巴)沒注意到幾個人走過,他們轉過頭來,以為遇上了一個瘋子,舉起手,獨自拚命喊了起來:「哈利路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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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系希伯來文Hallèlùyàh的音譯,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歡呼語,意為「讚美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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