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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四


  莫雷爾覺得我對他並無惡意,對德·夏呂斯先生關係真誠,而且對他們倆在肉體上絕不感興趣,最終對我表現出熱情洋溢的感情,猶如一個小寶貝女人,知道人家不要她,但也知道她的情人把您當作真摯的朋友,不會設法挑撥他同她的關係。他不僅跟我說話的腔調酷似當時的拉謝爾,即聖盧的情婦,而且,根據德·夏呂斯先生一再對我重複的話,在我不在的時候,他對他議論我說的事與拉謝爾對羅貝議論我的事毫無二致。德·夏呂斯先生終於對我說:「他很喜歡您,」猶如羅貝說:「她很喜歡您,」又如外甥以其情婦的名義發出邀請,我外叔祖以莫雷爾的名義經常請我來同他們一起吃晚餐。不過,他們之間發生的風暴並不比羅貝與拉謝爾之間的爭吵遜色。誠然,夏麗(莫雷爾)一走,德·夏呂斯先生便對他讚不絕口,一再洋洋得意地說小提琴師對他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卻可以看得出來,即使在老常客們面前,夏麗也每每面有慍色,並不象男爵希望的那樣總是高高興興和服服貼貼的。由於德·夏呂斯先生的軟弱所致,他對莫雷爾不識抬舉的態度表示諒解,後來,夏麗的惱火,竟發展到如此地步,小提琴師毫不掩飾,甚至溢於言表。我眼看德·夏呂斯先生進入一節車廂,在那節車廂裡,夏麗正同自己的軍人朋友們在一起,音樂家對他聳聳肩以示歡迎,同時對戰友們眨巴一下眼睛。要不,他就假裝睡覺,好象此人的到來使他煩透了。要不,他索性咳嗽起來,旁邊的人則大笑著,借機取笑,模仿象德·夏呂斯先生這樣的人那種矯揉造作的說話,把夏麗引到一個角落裡去,最後,夏麗才又掉過頭來,好象迫不得已的樣子,回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那挖苦的俏皮話就象萬箭刺穿著德·夏呂斯先生的心。實在不可思議,他竟然忍受下來了;而這種痛苦的形式,每次都花樣翻新,再次對德·夏呂斯先生提出了幸福的問題,不僅硬逼他得寸進尺,而且去追求別的好事,一種邪惡的回憶污染了先前的手段。然而,不管後來這一幕幕場面有多麼令人難受,應當承認,最初,法蘭西民族人的天性描繪出莫雷爾的形象,賦予他的迷人外表,簡樸,開誠佈公,有獨立自豪感,這種獨立的自豪感似乎得益於無私精神。儘管這些都是假像,但姿態的優雅對莫雷爾尤為有利,因為,戀愛之人老想得寸進尺,不得不抬高出價,相反,無戀愛之人則容易走一條筆直的、強硬的、優雅的路線。這條路線,通過名門的特權,存在於心眼極封閉的莫雷爾那張極開放的臉上,這張臉,粉飾著新希臘的風雅,這種風雅在香檳方形大教堂大放異彩。儘管他裝得很高傲,但當他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時,他往往被小圈了裡的人弄得很尷尬,紅著臉,低垂著眼簾,而男爵卻心花怒放,從中看到了一大部羅曼史。這不過是惱火和羞愧的表示。惱火時有表現,因為,儘管莫雷爾平常的態度表現得極為冷靜,極為穩重,但也難免不時常露出馬腳。甚至有時候,男爵對他說幾句話,莫雷爾立即口氣強硬地進行咄咄逼人的反駁,弄得大家都感到刺耳。而德·夏呂斯先生則往往傷心地低下頭,一聲不吭,自以為是地相信,受到崇敬的父親,對其孩子的冷淡和粗暴完全不會介意的,因此,一如既往,對小提琴家極盡頌揚之事。德·夏呂斯先生也並非總是這樣逆來順受,但他的反叛一般達不到目的,尤其因為,他從小與上流社會的人們一起生活,得考慮他可能喚起的反響,意識到了卑鄙的勾當,如果說這種卑鄙的勾當不是天生的,至少是教育養成的。然而,他在莫雷爾那裡,偏偏遇到了暫時無所謂的庸人薄願問題。可惜·德·夏呂斯先生,他並不明白,對莫雷爾來說,凡涉及音樂戲劇學院和音樂戲劇學院名聲有關的問題,一切都必須讓步(但音樂戲劇學院也許更為嚴重,暫時不會提出來)。因而,比如說吧,資產者出於虛榮心隨意改姓,而大貴族則出於實惠的考慮。對年輕的小提琴家而言,正好相反,莫雷爾的姓與他獲得的小提琴一等獎是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因而不可能更改。而德·夏呂斯先生本想要莫雷爾一切都離不開他,即使姓名也不例外。他考慮到莫雷爾的名為夏爾斯(Charles),與夏呂斯

  (Charlus)相似,而且他們碰頭的地方叫夏爾姆斯

  (Charmes),便企圖說服莫雷爾,一個朗朗上口的美名本身就是藝術名聲的一半,演奏高手理應當機立斷取名「夏梅爾」(Charmel),暗指他們幽會的地點。莫雷爾聳了聳肩。德·夏呂斯先生挖空心思,不幸冒出一個念頭,說他曾有一個內室侍從就是這樣稱呼的。一句話氣得年輕人火冒三丈。「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以王宮侍從和侍從領班為榮。」莫雷爾驕傲地回答道:「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下令殺過您祖上的頭。」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會大驚失色,倘若他能預料到,即使不用「夏梅爾」,而是心甘情願地收養莫雷爾,並賜予他擁有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種頭銜,但情況也會象人們看到的那樣,不允許他將這樣的頭銜恩賜予小提琴家,即使允許,小提琴家也會拒絕接受,因為他想他的藝術聲望是與他的姓莫雷爾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與評論水平的「級別」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他竟將貝爾熱街高高淩駕於聖日爾曼區之上!德·夏呂斯先生出於無奈,只好作權宜計,讓人為莫雷爾做幾隻象徵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文字:PLVSVLTRACAROL』S①。當然,面對某個他不認識的一種對手,德·夏呂斯先生本該改變一下策略。但誰能辦得到呢?況且,若說德·夏呂斯先生有些笨拙,那麼莫雷爾也不缺乏拙笨。除了導致破裂的本身情況之外,使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失去他的一個原因,起碼是臨時的原因(但這臨時的原因最終變成了決定性的了),恐怕是,在他身上,不僅僅是那種卑鄙的東西使他在強硬態度面前一味卑躬屈膝,而對溫柔體貼則報以蠻橫無理。與這種下流本性相平衡,還有一種因受不良教育而造成的綜合萎靡症,在犯有過失或成為負擔之時,這種萎靡症便隨處會作起孽來,甚至,為了討男爵的歡心,他有必要說盡甜言蜜語,做盡溫情柔態,獻盡歡顏笑貌,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他卻變得陰沉、惱怒,極力要展開討論,而他明明知道,爭論起來人家是不會同意他的看法的,但他仍堅持自己懷有敵意的觀點,道理軟弱無力,言辭卻激烈鋒利,從而更顯示其道理的軟弱無力。因為一旦論據短缺,他馬上就胡編一氣,愈是胡編亂造,其無知和愚蠢就愈鋪展得開。當他客客氣氣,一味追求討人喜歡的時候,從無知和愚蠢就不容易暴露出來。相反,當他臉上陰雲密布時,人們除了看到他的無知與愚蠢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此時,他的無知與愚蠢便由無害而變得可憎可恨了。於是乎,德·夏呂斯先生感到苦惱不堪,只好把希望寄託於次日的好轉,可莫雷爾呢,竟忘記了是男爵讓他享受到榮華富貴,反露出悲天憫人的嘲笑,說:「我從來不接受任何人東西。因此,我無需向任何人道一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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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為:「前進!」

  在此期間,仿佛他是在與一位上流社會人士打交道,德·夏呂斯先生繼續施加他的憤憤不平,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但已經無濟於事了。不過也不總是這樣。比如,有一天(就在第一階段之後),男爵同夏麗和我一起在維爾迪蘭家吃午餐回來,以為可以同小提琴家在東錫埃爾度黃昏和良宵,未曾料到一下火車,小提琴家就與他告別,並答道:「不,我有事要辦,」弄得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儘管他極力試圖逆來順受,我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溶化了眼膏,呆若木雞地站在火車前。這種痛苦真叫人於心不忍,以至於,由於我們,她和我,本打算在東錫埃爾打發一天時間,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耳語說,我實不忍心讓德·夏呂斯先生孤零零一個人呆著,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大傷其心。親愛的小寶貝寬大為懷,接受了我的建議。我便問德·夏呂斯先生是否願意由我陪他一會兒。他也接受了,但不想因此打擾我的表妹。我口氣變得溫柔起來(可能是最後一次,既然我下決心與她一刀兩斷),就象她是我的妻子似的,我溫柔地命令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再找你,」我也甜甜蜜蜜地聽她說了,就象夫唱婦隨似的,允許我做願意做的事,並對我表示,她很喜歡德·夏呂斯先生,如果他需要我的話,她同意我去陪他玩。男爵同我,我們向前走著,他搖擺著他那肥胖的身軀,低垂著虛偽的眼睛,我跟著他,直到一家咖啡店,人家給我們端上啤酒。我感到德·夏呂斯先生的眼睛不安地在盤算著什麼。突然,他要來紙和墨水,神速地寫將起來。他洋洋灑灑寫了一頁又一頁,眼睛因狂思怒想而冒著火星。他一口氣寫了八頁:「請您幫個大忙行嗎?」他對我說。「原諒我寫了這麼個條子。但必須這麼做。您坐上一輛車,要一輛汽車如果可能的話,要快點。您肯定還可以在他的房間裡找到他,他去房間換衣服去了,可憐的小夥子,他離我們而去那陣子是想拿一把,但我向您保證,他一定比我更傷心。您把這條子給他,要是他問您在什麼地方看到了我,您就告訴他,您在東錫埃爾下車(況且這是實情),要去看羅貝,也許不是這麼回事,但要說您同一個您不認識的人一起遇見了我,說我當時怒氣衝衝,說您似乎聽到了要人派證人之類的話(不錯,我明天決鬥)。千萬不可告訴他,是我要求這樣做的,不要勉強把他帶回來,但如果他願意同您一起來,不要阻攔他這樣做。去吧,我的孩子,這是為他好,您可以使一大悲劇避免發生。您一走,我就要寫信給我的證人。我已經妨礙了您同您的表妹一起散步。但願她不會埋怨我,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她是一位高尚的人,我知道她是屬￿那種通情達理的人,您應當替我感謝她。我個人對她感激不盡,這樣做真使我高興。」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大發慈悲;我似乎感到,夏麗本可以阻止這場決鬥,他可能就是決鬥的起因,果真如此,我可抱不平了,他竟會這樣漠不關心地走了,不陪伴他的保護人。我來到莫雷爾住的房屋時,我的怒火升得更高了,我聽出了小提琴家的嗓門,他出於傾吐滿腔歡樂的需要,唱得好不開心:「星期六傍晚,幹完活以後!」要是可憐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他的歌唱該作何感想,可他硬要人家相信,他可能仍然相信,此時此刻,莫雷爾正在傷心呢!夏麗一看到我,索性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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