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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三


  「唯有不會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顏色,」德·夏呂斯先生又說,「她們可以光彩奪目而不流於俗氣,溫馨淡雅而不平淡乏味。況且,您與·阿代斯反復灌輸她的思想。」阿爾貝蒂娜對這無聲的裙袍語言產生了興趣,使向德·夏呂斯先生詢問加迪尼昂公主的情況。「呵!她可是一個新美人,」男爵象做夢一樣的口氣說道。「我熟悉迪安娜·德·加迪尼昂和德·埃斯巴夫人一起散步過的小花園。這個花園是我們一個堂表姐妹的。」「有關他堂表姐妹花園的這種種問題,」布裡肖對戈達爾交頭接耳道,「都可以象他的家譜一樣,對這位尊貴的男爵有價值。但是,我們沒有在裡面散步的特權,又不認識那位夫人,也沒有貴族的頭銜,這與我們有何相干?」因為布裡肖未曾料到,人愛會對一件裙子和一個花園感興趣,就象欣賞一部藝術作品一樣,沒有料到德·夏呂斯先生像是在巴爾札克的作品裡重新看到了德·加迪尼昂夫人腳下的花園小徑。男爵接著說:「但您認識她吧,」他對我說,說的是他的那位堂表姐妹,對我講話是奉承我,好象是對一位被放逐到小圈子裡的某某人說話,此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若不是屬￿他那個世界,起碼也是就要走進他那個世界裡去的人。「不管怎麼說,您很可能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見過她。」「是擁有博克勒城堡的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嗎?」布裡肖問,露出聽得入迷的神色。「是啊,您認識她?」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根本不認識,但我的同行諾布瓦每年都要到博克勒度一部分假期。我有機會給他寫信寄到那兒。」我對莫雷爾說,心想會使他感興趣·德·諾布瓦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可以證明他聽進了我的話,他簡直把我父母視作草芥了,不似跟我外叔祖遠攀時那麼套近乎,他父親曾在我外叔祖家當過貼身僕人。而且,我外叔祖與家裡其他人不同,很喜歡「假客氣」,給僕人們留下醉心的回憶。「據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一位高貴的女人;但我從來不敢自作主張妄加評論,而且我的同行們也不敢。因為,諾布瓦在學院裡雖然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可沒有把我們中的任何人介紹給侯爵夫人。我只知道,受到她接待的只有我們的朋友迪羅當香,他與她祖上有親戚關係,還有加斯東·布瓦西埃也受到了接待,因為在一次引起她特別感興趣的研究之後,她想認識他。他在她家吃了一頓晚餐,回來美滋滋的。儘管布瓦西埃夫人也沒有受到邀請。」一聽到這些人的姓名,莫雷爾溫情脈脈地笑了;「啊!迪羅—當香」,他對我說,那關心的神氣,與他聽人說到諾布瓦侯爵和我父親時所表現出來的無動於衷,適成正比。「迪羅—當香,跟您的外叔祖是一對好朋友。當有一位女士想參加一次法蘭西學院新院士入院演說會,要一張中心位置的票,您的外叔祖說:『我給迪羅—當香寫封信。』自然嘍,票馬上就寄來了,因為您很清楚,迪羅—當香有求必應,不好拒絕,因為您外叔祖很可能對他伺機報復。聽到布瓦西埃的名字我也很高興,就是在那裡,您的外叔祖在元旦時節為太太們張羅買這買那。我知道這事,因為我認識當年負責買東西的人。」豈止是認識,那人就是他父親。莫雷爾回憶我外叔祖某些親熱的暗示,涉及到這麼一件事,我們當時不打算老呆在蓋爾芒特府裡,我們寄住在那兒,純粹是因為我外祖母的緣故。偶爾談到可能搬家的事。然而,要明白夏爾·莫雷爾在這方面給我的勸告,就得知道,過去,我外叔祖是住在馬爾塞布大街40號乙。由此引出這麼件事,由於我們經常去我外叔祖阿道夫家,直到那註定的倒黴的那一天,我弄得我父母與我外叔祖鬧翻了臉,因為我講了玫瑰夫人的故事。於是在家裡,父母不說「在你們外叔祖家裡」,而說「在40號乙」。媽媽的堂表姐妹們說得就更乾脆了:「啊!星期天人家裡留不住你們,你們在40號乙吃晚餐。」我若去看一個親戚,人家就囑咐我先去「40號乙」,先從外叔祖那兒開始,免得他生氣。他是房主,但老實說,他挑選房客很挑剔,他們大家都是朋友,抑或都成了朋友。上校瓦特裡男爵每天同他一起抽支雪茄煙,目的在為修房打開方便之門。通馬車的大門老是關著。如果在一扇窗口上發現掛有一件內衣,晾著一條地毯,他就會氣衝衝地進門,馬上就叫取下來,比如今的警察行動還迅速。但他到底還是把他的一部分樓房租了出去,而他自己僅留兩層樓房外加那幾間馬廄。儘管如此,房客們善於討他的高興,盛讚樓房維修保養得好,交口讚譽「小公館」起居設備舒適,仿佛我外叔祖是「小公館」的唯一佔有者,他隨人說去,不作正式闢謠,而他本該加以否定才是。「小公館」當然是舒適的(我外叔祖把當時流行的新花樣統統引進來了)。但它毫無非同尋常之處。唯有我的外叔祖,常常懷著假謙虛,洋洋得意地稱「我的小寒舍」自以為是,無論如何總要對他的貼身僕人,以及對僕人的妻子,對馬車夫,對廚娘,反復灌輸這樣一種觀念,就是在巴黎,論舒服,論豪華,論娛樂,什麼也比不上小公館。夏爾·莫雷爾從小就是在這樣的信念中長大的。他仍然懷有這樣的信念。因此,在那些日子裡,即使他不跟我聊天,我要是在火車上同某個人談起搬家的可能性,他馬上就會朝我微笑,眨眼睛,一副配合默契的神態,對我說:「啊!您需要的,就是類似40號乙的什麼東西吧!您在那兒一定會稱心如意!可以說,您外叔祖對這方面十分內行。我打包票,全巴黎沒有任何地方可與40號乙相媲美。」

  剛才說到加迪尼昂公主,德·夏呂斯先生面色憂鬱,我頓時感到,這一消息並不僅僅使他想起一個無足輕重的堂表姐妹的小小花園。他陷進了深思,好象是在自言自語:「《加迪尼昂公主的隱私》!」他叫了起來,「非凡的傑作!多麼深刻,多麼痛楚,這名聲掃地的迪安娜,她那麼懼怕她所愛的男人知道她的壞名聲!多麼不朽的真實性,比表面具有的真實性更真切!這走得有多遠!」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時卻流露出傷感,不過,大家感到,他並不覺得這種感傷有失大雅。當然,德·夏呂斯先生尚估摸不透,對他的德行,人家到底瞭解還是不瞭解,究竟到了何種程度,因而,最近以來,他老是擔心,他一旦回到巴黎,人家一旦看到他同莫雷爾在一起,莫雷爾的家人就會出來干預,擔心這麼一來,他的幸福就會受到危害。這種或然性,對他而言很可能出現,直到現在仍然像是令使他不快和痛苦的心頭病。但男爵很會演戲。剛剛,他們自己的情景與巴爾札克描寫的情景混為一談,現在,他又略施小計,躲到新的情景裡,面對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厄運,無論如何不能讓它嚇倒自己,在惶惶不安之中進行自我安慰,找到斯萬還有聖盧曾經稱之為「很巴爾札克的」某種東西。這樣識別迪尼昂公主身分,對德·夏呂斯先生而言,已變得輕而易舉了,因為他對心理上的移花接木早已習以為常,而且他已提供過多種先例。況且,這種心理上的移花接木,只要把作為愛物的女人換成一個年輕小夥子,馬上就會在這小夥子身邊造成一系列的社會糾紛,並圍繞著一種平常的關係愈演愈烈。當人們為了某種原因,採取一勞永逸的辦法,對日曆或時刻表作某些改變,比如說推遲幾星期過年,提早一刻鐘敲午夜鐘,由於一晝夜仍然是二十四小時,而一個月仍然是三十天,時間度量萬變不離其宗。一切都可以變化卻不帶來任何混亂,因為數目間的關係總是不變的。因此,有些生平傳記採用「中歐時」若東方曆。在這種關係中,身邊供養一位女演員時,其自尊心似乎也起著作用。當,從第一天開始,德·夏呂斯先生打聽莫雷爾是何許人時,當然他得知他出身卑賤,但是,我們所喜歡的一個半上流社會的女人,對我們來說,並沒有因為她是可憐人的女兒而失去她的誘惑力。相反,那些知名的音樂家,他曾讓人寫信給他們,他們也曾回信答覆過男爵——並非出於興趣,象朋友們將斯萬介紹給奧黛特時,當著他的面,把她描繪得比她本來更難對付、更求之不得的那樣——出於名人抬舉新手的簡單庸俗的心理說道:「啊!高才生,大有作為,自然因為他年輕有為,行家們評價很高,前程無量。」而不諳同性戀的人們,出於狂熱的愛好,也講起了男性美:「而且,看他演出真過癮;在音樂會上他比誰都幹得漂亮;他有美麗的頭髮,有高雅的姿態;容貌美極了,那氣派,象畫中的小提琴家。」德·夏呂斯先生也一樣,被莫雷爾刺激得神魂顛倒,莫雷爾則順水推舟讓他明白,他是多麼搶手的邀請對象,德·夏呂斯先生慶倖能把莫雷爾帶在自己的身邊,在頂樓上為他建一個小窩,他經常可以來。剩下的時間呢,他希望他是自由的,他的行為要求他這樣,德·夏呂斯先生不惜給他那麼多的錢,要莫雷爾繼續幹這一行,要麼是因為有這種很強的蓋爾芒特觀念,一個男子漢總要幹點事,全憑自己的才幹做點事,而地位或金錢不過是個零,使一種價值增值的0,要麼是因為他擔心,小提琴手老廝守在自己身邊,無所事事,會產生厭倦的。最後,在出席某些大型音樂會時,他不失時機沾沾自喜、自言自語道:「此時受到歡呼的人、今霄將在我家裡。」風流雅士們,當他們戀愛的時候,不管以什麼方式戀愛,總是給自己虛榮心增添某種東西,能夠摧毀以前有過的一些實惠,而在以前的實惠中,他們的虛榮心興許曾得到過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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