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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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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德·夏呂斯先生不談他對莫雷爾美貌的讚賞時,仿佛這種讚賞與一種所謂的惡癖的嗜好毫無關係似的,這時,他便談論起這種惡癖,但似乎這種毛病與他毫無干係。有時候,他甚至毫不猶豫地直呼其名。由於他看了幾眼他那卷巴爾札克的漂亮的精裝書,我便問他,在《人間喜劇》裡,他比較喜歡的是什麼,他一邊回答我,一邊把他的思路引向固有的概念:「這一整部,那一整部都喜歡,還有那一部部小袖珍本,象《本党神甫》、《被拋棄的女人》,還有一幅幅巨型畫卷如《幻滅》系列書。怎麼,您不知道《幻滅》?美極了,卡洛斯·埃雷拉乘自己的四輪馬車路經城堡之前問城堡名的當兒,漂亮極了:這就是拉斯蒂涅克,他過去愛過的那個年輕人的住宅。而神父則掉進一種幻想裡,斯萬管它叫雞奸的《奧林匹奧憂傷》,真是妙趣橫生。還有呂西安之死呢!我已經記不起哪個風流雅士,有人問他在他一生中最使他痛苦的事件是什麼,他作了這樣的回答:『《盛衰記》裡呂西安·德·呂邦普雷之死。』」「我知道這一年巴爾札克走紅運,就象上一年悲觀失望一樣,」布裡肖插語道,「但是,我冒著冒犯巴爾札克衛道士的風險,上帝懲罰我吧,我並不想追求文學憲兵的角色,為語法錯誤開違警通知書,我承認,我看您對他們令人驚惶失措的胡言亂語推崇備至,認為是生花妙筆,可我總覺得他不過是一位不甚嚴謹的謄寫員。我讀過您跟我們談到的《幻滅》,男爵,我拼命掙扎著要達到入教的虔誠,可我頭腦極其簡單地懺悔說,這些連載小說,通篇是誇張的辭藻,編成雙倍、三倍的大雜燴(《幸福的愛絲苔絲》,《歪門邪道通何處》,《老年得愛是幾何》),老是給我造成《羅岡博爾》那種神秘的效果,這部作品受到了一種不好明言的寵愛,才被推上岌岌可危的傑作的地位。』「您這麼說,那是因為您不瞭解生活,」男爵倍加惱火,因為他感到,布裡肖既不明白象他這樣的藝術行家的道理,也不懂得別的道理。」我明白,」布裡肖說,「您擺出弗朗索瓦·拉伯雷的架勢說話,是想說我是索邦神學院派的古板,呆板,死板。然而,我跟同學們一樣,我喜歡一本書給人真誠的印象和生活的氣息,我並不是學院派……」「拉伯雷的時刻①,戈達爾大夫插了一句,臉上已不再有疑色,卻顯得風趣而胸有成竹。「……那些學院派立志根據聽命于夏多布裡昂子爵的林中修道院院規從事文學,那可是裝腔作勢的大師,他們按人文主義者的嚴格規則從事。夏多布裡昂子爵先生……」「夏多布裡昂土豆烤牛排②嗎?」戈達爾大夫又插了一句。「他就是善會的老闆,」布裡肖只管接著往下說,未曾理會戈達爾大夫的玩笑,但戈達爾大夫卻相反,他被學者的話弄得惶惶不安,焦慮地看著德·夏呂斯先生。布裡肖剛才對戈達爾的話似乎缺乏敏感,因為戈達爾那句同音異義文字遊戲倒引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的丹唇微微一笑。「同教授在一起,完美無缺的懷疑論者尖酸刻薄的諷刺永遠不會喪失他的權利。」她親熱地說,以表示醫生的「話」她並非視而不見。「智者必然是懷疑論者,」大夫答道。「我知道什麼呢?YvwCotOeavrov③蘇格拉底是這樣說的。這是很正確的,凡事過分則成弊。但我萬分驚訝,心想,憑這句話就足以使蘇格拉底留名至今了。這種哲學裡有什麼呢?沒什麼東西嘛。人家想,錢戈大夫和其他人豈不勞苦功高上千倍了,他們起碼靠點本事,靠著治療象全癱綜合症消除瞳孔放射的本事,可他們幾乎被忘光了!總之,蘇格拉底,他並沒有什麼出奇。他屬那些無所事事,成天遊手好閒、爭論不休的那幫人。這好比耶穌基督說:你們要彼此相親相愛,講得很漂亮。」「我親愛的……」戈達爾夫人請求道。「自然嘍,我妻子抗議了,一個個都得了神經官能症。」「可是,我可愛的大夫,我沒得神經官能症,」戈達爾夫人嘟噥著。「怎麼,她沒患神經官能症?她兒子生病的時候,她出現了失眠症狀。不過,我承認,蘇格拉底及其同類,對於高層文化,如果要具有陳述的才能,那還是有必要的。我給我的學生上第一課,我總是先引YvwCotOeavtov。布夏老懂得這話,對我稱道了一番。」「我不是為形式而形式的追隨者,更不會積萬年古韻去做詩,」布裡肖又說。「但是,《人間喜劇》——卻很少人情味——仍然是與那些藝術超過內容的作品太背道而馳了,正如奧維德那首高明的諷刺詩所說的。可以選擇半山腰上的一條小路,它可以通往默東療養院,或通往費爾內的幽靜去處,與狼穀距離相等,勒內就是在狼穀出色地完成了一個嚴厲主教的使命,它與雅爾迪的距離也相等,在那裡,奧諾雷·德·巴爾札克雖受到通達吏助手們的糾纏,仍繼續作為虔誠的使徒,為一個波蘭女人塗寫莫名其妙的大白字。」「夏多布裡昂比您說的更富有生氣,巴爾札克也畢竟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德·夏呂斯先生答道,至今與斯萬志趣相投,不可能不被布裡肖所激怒,「大家不懂得的情感,或大家加以研究只是為了將其摧殘的這種情感,巴爾札克卻通通了如指掌。且不重提不朽的《幻滅》,《撒拉遜女人》,《金眼姑娘》,《荒漠裡的愛》,乃至十分神秘的《假情婦》,也都一一證實了我說的話。當我對斯萬談到巴爾札克在這方面『非同尋常』時,他對我說:『您跟泰納意見不謀而合。』我沒有榮幸認識泰納先生,」德·夏呂斯先生補充道(帶著上流社會人士常有的令人氣惱的習慣,總要加上毫無用處的「先生」兩字,似乎把一個偉大作家稱作先生,就象為他頒發了榮譽,或許可以保持距離,並想方設法讓人知道,他們不認識他了,「我不認識泰納先生,但我能同他不謀而合感到不勝榮幸之至。」不過,儘管德·夏呂斯先生有這種庸俗可笑的習慣,但他還是極聰明的,有這種可能,倘若某樁舊婚姻將他家與巴爾札克家結成親戚,他會感到(且不亞於巴爾札克)一種滿足,並會情不自禁地炫耀一番,好象是在炫耀一種令人羡慕的高貴的招牌似的。 -------- ①據傳,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作家拉伯雷從羅馬回巴黎,途經裡昂,住在一家客店裡,可他沒有錢付帳。於是他在房間明眼處放一個小包,上寫:「給國王的毒藥」,店老闆見了,驚恐萬狀,連忙通知騎警隊,把拉伯雷解到巴黎。國王看到拉伯雷,笑著請他吃飯,使他擺脫了困境。後來,這一典故引伸為令人惱火、使人不快的時刻。」 ②法語「Chateaubrilland」(夏多布裡昂)有烤牛排之意,與作家夏多布裡昂同音。 ③希臘語,蘇格拉底名言,意為「認識你自己吧!」 有時候,在橡樹聖馬丁的下一站,有一些青年人上火車。德·夏呂斯先生總是情不自禁地看著他們,但由於他縮短了並掩蓋起他對他們的關注,這種關注便披上了隱密的神色,甚至比本來的面目更為非同尋常;他好象認識他們,不由自己地流露出來,在同意自己作出犧牲之後,轉向我們,就象孩子們的所作所為一樣,孩子們因父母吵了一架,就被禁止向同學們問好,可孩子們呢,遇到同學們的時候,總不免要抬起頭來,然後又落入家庭教師的嚴厲管教之下。 聽了引用的那句希臘文的話,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談論巴爾札克時,要讓人理會的,在《盛衰記》中用以影射《奧林匹奧憂傷》的高談闊論,茨基、布裡肖和戈達爾大夫相視而笑,笑裡也許滿足的成分多,而諷刺的成分少,這種滿足,猶如晚宴食客們終於讓德雷福斯說出了自己的事件,或者使女皇談起自己的統治。大家打算縱容他就這個題目再談一點,但東錫埃爾站已經到了,莫雷爾就在這一站頭上車找到了我們。在莫雷爾面前,他說話謹慎檢點,當茨基想把他拉回到卡洛斯·埃雷拉對呂西安·德·呂邦普雷的愛情話題時,男爵神色矛盾,詭秘而且最終(看到別人不聽他說話)嚴厲起來,一本正經,就象一個父親聽到有人在他女兒面前講下流話那樣。茨基卻一口咬住他不放,氣得德·夏呂斯先生眼睛都鼓出了頭面,抬高嗓門,口氣意味深長地,指著阿爾貝蒂娜,然而阿爾貝蒂娜卻聽不見我們的說話,她忙於與戈達爾夫人和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聊天,只聽他象某人要教訓教養很差的人那樣語氣雙關地說:「我認為,是談點能使這位年輕姑娘感興趣的事情的時候了吧。」但我很清楚,對他而言,年輕的姑娘不是指阿爾貝蒂娜,而是指莫雷爾;況且,不久,他證實了我解釋的正確性,他要求大家在莫雷爾面前不再作此類談話,他使用的表達方式說明了這一點。「您曉得,」他對我說到小提琴手,「他根本不是您所能想像的那樣子,他是一個很誠實的小夥子,他始終很理智,很嚴肅。」從這話裡,人家感到,德·夏呂斯先生把性倒錯看作是對青年人的一種危險的威脅,跟賣淫之于婦女無異,人們感到,如果說他對莫雷爾使用「嚴肅」這一形容詞,那麼,其意思是用於修飾小女工。這時,布裡肖想換話題,問我是否打算在安加維爾還待很長時間。我多次請他注意我不住安加維爾而是巴爾貝克,但毫無作用,他一錯再錯,因為,他總是把這一帶沿海地區稱作安加維爾或巴爾貝克—安加維爾。是有這樣一些人,跟我們講的是同樣的東西,可叫的名字卻有點出入。有那麼一位聖日爾曼區的女士,當她想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時,卻老這樣問我,是否很長時間沒見到塞納伊德,或奧麗阿娜—塞納伊德,她這麼說,我開始怎麼也不明白。可能過去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有一個親人叫奧麗阿娜,為了避免混淆,大家便叫她奧麗阿娜—塞納伊德。也可能先前開始只有在安加維爾有一個火車站,從那裡再坐小火車到巴爾貝克。「你們說什麼來著?」阿爾貝蒂娜對德·夏呂斯先生剛剛以她家父那般莊重的口氣說話感到詫異。「說的是巴爾札克,」男爵連忙答道,「今晚您正好穿加迪尼昂公主服裝,不是第一套,晚宴服,而是第二套。」這次會面與阿爾貝蒂娜挑選服飾有關,我從她的情趣中得到啟迪,她養成這種情趣,還得歸功於埃爾斯蒂爾,他欣賞樸素無華,也許可以稱為大不列顛質樸,若不是與法蘭西柔和更貼近的話。他最喜歡的裙服,往往讓人看到各種灰顏色和諧相配,象迪安娜·德·加迪尼昂穿的那種服色。除了德·夏呂斯先生,幾乎沒有什麼人懂得評價阿爾貝蒂娜服色的真正的價值。一下子他的眼睛就發現她的服色稀罕和值錢在何處;他興許就從來未曾弄錯過面料的名稱,而且認得出出自誰家的手藝。只是他更喜歡——為女人們著想——比埃爾斯蒂爾所能容忍的更鮮豔奪目一點。因此,那天晚上,她遞給我一個半微笑半焦慮的目光,弓著她那母貓般小玫瑰鼻子。真的,她裡面穿著灰色雙縐裙,外面套著緊腰灰上衣,上衣兩襟對迭,給人以阿爾貝蒂娜渾身皆灰的感覺。她示意讓我幫她一下,因為她那鼓袖要弄平才能套進她的緊身上衣,或者重新鼓起來以便拉出來,她脫掉了上衣,她的袖子是很軟的蘇格蘭呢製成,玫瑰色,淺灰色,暗綠色,鴿脖閃色相映成趣,宛若在灰色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心裡想,不知道這樣是否會博得德·夏呂斯先生的讚賞。「啊!」德·夏呂斯先生歡呼起來,「這是一道光彩,一件多棱色鏡。我衷心讚美您。」「不過,這一切都應當歸功於先生,」阿爾貝蒂娜指著我親熱地說,因人她喜歡向人顯露我給她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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