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〇一


  至於我,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常常取代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尤為高興,因為我與親王夫人合不來,為一件微不足道但積怨甚深的事鬧翻了。有一天,我坐在小火車上,同往常一樣,我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體貼入微,這時,我看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上車來了。她的確是來盧森堡公主家住幾個星期的,但由於我每天都要去見阿爾貝蒂娜,因而一直沒有答覆侯爵夫人及其王室女主人的邀請。我見到我外祖母的朋友感到內疚,出於純粹的義務(並未離開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我同她聊了很長時間。再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旁邊坐的女友是何許人,但她卻不願認識她。到了下一站,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離開車廂,我甚至責備自己沒去扶她下火車。之後,我又坐到親王夫人身邊。然而,好象是——處境不牢靠,而又怕人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壞話,生怕被人瞧不起的人常有的災難——眼看說變就變。謝巴多夫夫人埋頭看她的《兩個世界評論》,回答我的問題時唇尖都懶得啟動,最後竟說我使她感到頭疼。我一點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麼罪。當我向親王夫人告辭時,習慣的微笑照不亮她的面子,冷冷的客套拉下她的下巴,她甚至連手都不伸給我,而且此後再也不同我說話了。可她不得不對維爾迪蘭夫婦說話——但我不知道說什麼——因為我一問維爾迪蘭夫婦我禮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是否不妥,他們便異口同聲爭著回答:「不!不!不!才不是!她不喜歡親熱!」他們不願從中挑撥引起我同她的不和,但她最終使人相信,她對殷勤體貼無動於衷,是一個與這個上流社會的虛榮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有見識過這樣的政客,他自上臺以來,被認為是最全面、最強硬、最難接近的政壇人物;只有親眼看到政客失勢時,面帶戀人般容光煥發的微笑,卑躬屈膝地乞求某個記者那高傲的敬意;只有目睹了戈達爾大夫的復興(他的新病號把他看作僵硬的鐵杠子);而且只有弄清楚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處處表現出的高傲,反時髦,乃是多麼痛苦的愛惱,乃是多麼時髦的慘敗所釀成的苦酒,方才可以悟出這樣的道理,就是,在人類社會,法則——它自然包含著例外——必然是這樣的:狠心人是人們不願接受的弱者,而強者,則很少考慮人們願意不願意接受他們,卻獨有被庸人視為弱點的這般溫情。

  再說,我不該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妄加評論。類似她的這種情況太常見了!一天,在安葬蓋爾芒特家族的某個人時,站在我身邊的一位要人向我指了指一位身材瘦長、面貌英俊的先生。「在全蓋爾芒特家族裡,」我身邊的那個人對我說,「這個人是最出奇、最特別的。他就是公爵的兄弟。」我貿然直言相告,他弄錯了,這位先生,與蓋爾芒特府無親無故,他叫富倫埃—薩洛費絲。那要人立即轉過身去,此後就再也不同我打招呼了。

  一位大音樂家,學院院士,達官貴人,他認識茨基,路經阿朗布維爾,那裡他有一個外甥女,來參加維爾迪蘭家的一次星期三聚會,德·夏呂斯先生與他格外親熱(應莫雷爾的請求),主要是為了回巴黎以後,院士能讓他出席各種有小提琴師參加演奏的私人音樂會,排練之類的活動。院士受到了吹捧,何況又是風流男子,便滿口應承並說到做到。男爵對這位人物(況且就此君而言,他唯女人是愛)感激涕零,此君對他關懷備至,為他提供了諸多方便,使他得以在種種正式場合看到莫雷爾,在這種正式場合,外行人是不能涉足的,著名藝術家為年輕有為的演奏高手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在才能相當的小提琴手之間,對他偏寵偏愛,點名要他在想必有特殊影響的音樂會上亮相,使他得以登臺表演,露面揚名。但德·夏呂斯先生並未意識到,這一切應當歸功於這位恩師,大師對他可謂功上有功,或者不如說罪上加罪,因為他對小提琴手及其尊貴的保護人之間的關係無所不知。他對他們的這種關係大開方便之門,當然不是指他對此熱衷,他除了理會女人的愛戀之外,理會不了別的什麼戀愛,因為女人的愛情曾激起他全部的音樂靈感,他對他們的關係大開方便之門,是由於道德上的麻木,職業上的縱容與熱心,以及上流社會社交的熱情和時髦。至於這種關係的性質,他絲毫不加懷疑,以至初來乍到拉斯普利埃赴晚宴,就談起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仿佛是談論一個男人和他的情婦,他問茨基:「他們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但是,堂堂上流社會人士,豈能讓有關人員看出蛛絲馬跡,萬一在莫雷爾的同夥裡傳出了閒言碎語,他準備好加以抑制,準備讓莫雷爾放心,慈父般地對他說:「如今人們對誰都這麼議論,」他一再說男爵的好話,男爵聽得很順耳,而且很自然,不可能在名師身上聯想到有多大缺德,或者有那麼多美德。因為,人家背著德·夏呂斯先生說的那些個話,以及有關莫雷爾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誰也不會那麼卑鄙,對他搬弄一番。不過,這簡單的情況就足以表明,甚至這件事受到普遍的詆毀,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一個辯護士:「閒話」,它也一樣,或者它針對我們自己,我們因此覺得它特別的難聽,或者它告訴我們有關第三者的什麼事,而我們對此又不明真相,因此有其心理價值。「閒話」不允許思想躺在其虛偽的目光上面睡大覺,以虛偽眼光觀察問題,以為事情如何如何,不過是事情的表面現象而已。「閒話」又用理想主義哲學家的魔術妙法將事物的表像掉了個面,頓時讓我們看到魔術蒙布反面不容置疑的一角。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想像得到某個女親戚說過的這番話:「怎麼,你要梅梅愛上我?你忘記我是一個女人了吧!」不過,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確有一種情真意切的愛慕。對維爾迪蘭夫婦來說,他沒有任何權力指望他們的愛戀和善意,他們遠離他時說的話(豈僅是話而已,下面即可看到),與他想像可以聽到的話,也就是說當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議論的迴光返照,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怎麼不令人驚訝?唯有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話,才用綿綿情意的題詞裝點著理想的小樓閣,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來此仙閣獨溫美夢,此時,他往往在維爾迪蘭夫婦對他的看法裡摻進一陣子他自己的想像。那裡的氣氛多麼熱情,多麼友好,休息得多麼舒服,以致德·夏呂斯先生在入睡之前,非來此小樓消除一下煩惱不可,他從小樓出來,沒有不帶微笑的。但是,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種樓閣是對稱的,我們以為是獨一無二的那幢樓閣的對面,還有另一幢,可我們一般都看不見,但卻是實在的,與我們認識的那幢適成對稱,但卻截然不同,其裝飾與我們預想要看到的大相徑庭,仿佛是居心叵測的敵意與令人髮指的象徵所構成,令我們驚恐不已。德·夏呂斯先生恐怕要嚇破膽的,設若他由著某種閑言的縱容,進入反向的一幢樓閣,那閑言猶如侍從僕役上下的樓梯,只見樓梯上,房門上,被那些心懷不滿的送貨人和被解雇了的僕人亂塗著一些猥褻的字畫!但是,正如我們沒有某些飛鳥所具有的識別方向的感覺,我們也沒有識別能見度的感覺,就象我們缺乏測距的感覺一樣,我們總以為周圍的人們對我們密切關注著,其實恰恰相反,人們根本就未曾想到我們,而且也不去揣測,此時此刻,別的人是否只關心我們。就這樣,德·夏呂斯先生在受騙上當中生活,就象魚缸裡的魚,它以為它游的水一直延伸到魚缸玻璃的外面去,其實,魚缸給它造成了水的映象,與此同時,它卻沒有看見在它身邊,在暗處,遊人正興致勃勃地看它盡情戲嬉,也看不見擁有無限權力的養魚人,在意外的倒黴的時刻,毫不留情地把它從它喜歡生活的地方拽出來,又把它扔到另一個地方去,眼下,對男爵的這一時刻推遲了(對男爵來說,在巴黎的養魚人,將是維爾迪蘭夫人了)再說,民眾,說到底只不過是個體的集合體,可以提供更為廣泛的範例,其每個部分又是與事實相符的,來說明這種深刻的、頑固的和令人惶惑的盲目性。至此,如果說這種盲目性使得德·夏呂斯先生在小核心裡言辭弄巧成拙,或者大膽得令人暗笑,那麼,在巴爾貝克,這種盲目性尚未曾、也不該對他造成麻煩。一點蛋白質,一點糖,一點心律不齊,尚不致妨礙那些自我感覺不到的人繼續過正常的生活,而唯有醫生才從中發現大病將至的先兆。目前,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愛好——柏拉圖式或非柏拉圖式的——只是在莫雷爾不在的時候,驅使男爵情不自禁地說,他覺得他很美,心想,這話大家聽了,只會作清白無辜的理解,他就可以象精明人那樣應付自如,即使被傳到庭作證,也不怕深追細究,追究細節問題表面上看似乎對他不利,但實際上,正是因為細節本身的緣故,反比裝腔作勢的被告傳統的抗議要來得更為自然,更不同凡響。在西東錫埃爾至橡樹聖馬丁——或回程反方向——之間,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那麼無拘無束,愛談論那些似乎有怪習慣的人,他甚至故意添上一句:「總而言之,我說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並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以便自我表現一番,顯示他與他的聽眾在一起是多麼愜意。他們確很愜意,條件是他必須掌握行動的主動權,而且他必須心中有數,知道聽眾由於輕信或受過良好的教育會對此沉默不語,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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