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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三


  來到科爾尼什公路坡下,汽車一下子就沖了上去,發出不斷的吼叫聲,就象挨了刀割一樣大喊大叫,此時,只見退潮的大海在我簇擁著;拉斯普利埃的青松棵棵都動了感情。比晚風吹起時節還激動幾分,只見它們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跑來,可到了眼前又閃躲開去,一位我還從來沒見過面的新僕人來到臺階前為我們開門,而園丁的兒子剛流露出早熟的歡快,兩眼死盯住汽車停放的地方恨不能一眼吞進去。那天不是星期一,我們不知道能否找到維爾迪蘭夫人,因為,除了這一天她接待客人外,即興去見她是很冒失的行為。當然,她「基本上」在家,但這「基本上」的說法,是斯萬夫人常用的字眼,每當她自己千方百計要拉自己的小圈子的時候,每當她想方設法穩坐家中招引顧客上門的時候,就用「基本上」來表達(哪怕她因此每每無法主動接近別人),但她往往將這種表達方式曲解為「原則上」,只表示「在一般情況下」的意思,也就是說有許許多多例外。因為,維爾迪蘭夫人不僅喜歡出門,而且往往把女主人的義務推出千里之外,當她有客人吃午餐時,品過咖啡,喝過飲料,抽過香煙(儘管因天熱和消化作用使人昏昏欲睡,在這種情況下,倒不如透過平臺樹蔭,觀看澤西大客輪橫渡碧海的景象),當即安排一連串的散步,賓客們硬是被請上車去坐好,身不由己地被拉到這個或那個觀光點上,這樣的觀光點在杜維爾四周比比皆是。話雖這麼說,(儘管有起駕登車之勞),這第二部分的遊覽活動並不完全令客人掃興,佳餚美酒或蘋果汽水酒落肚之後,清風拂面,景色宜人,很容易悠然陶醉的。維爾迪蘭夫人讓外地人參觀這些風景點,就象讓人參觀她家(或遠或近的)附屬地產似的,既然大家來到她家吃午宴,那就不好不去看這些地方,話又說回來,倘若不到女護主家裡作客,大家也就不會認識這些地方。這種竊取散步專利權的企圖,就象竊取莫雷爾遊戲專利權,又如過去德尚布爾遊戲專利權,這種強行把海上風光劃歸她的小圈子的企圖,乍一看似乎不近情理,其實,並非那樣荒誕不經。維爾迪蘭夫人豈止是在嘲笑,而且簡直是在揶揄,據她看來,康布爾梅家不僅對拉斯普利埃的室內陳設和庭園置景乏味,而且他們在附近散步或請別人散步時缺少創新。同樣,在她看來,拉斯普利埃只有從它變成小圈子的庇護地之日始才能不負造化,同樣,她認定,康布爾梅一家,只曉得成天價日坐在自己的馬車裡,沿著鐵道,沿著海邊,在附近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坎坷馬路上來回顛簸,長期身居本地,卻不認識本地的本來面目。她說的倒也有幾分根據。來來回回,司空見慣,對一個似乎踏爛了的地區,這地區就近在咫尺,屢見不鮮了,康布爾梅一家一出門總是去那幾個地方,而且走的都是那幾條路。自然嘍,他們也常常笑話維爾迪蘭一家好為人師,居然在老住戶面前充當起導遊來了。但是,如果真的逼著他們領路,他們,乃至他們的車夫,還真沒有本事把我們帶到幽深勝景去,而維爾迪蘭先生只消打開一處早已荒廢的私宅柵欄,便引導我們入勝探幽,別的人是萬萬想不到可來此問津的;此地只好下車,因為必經之路車子過不去,不過有所失方有所得,可以領略一路旖旎風光。不過,應當承認,拉斯普利埃花園簡直是周圍風景之集大成,在園中散步可以同方圓數公里攬勝相媲美。首先,是因為它居高臨下,一邊可以看到峽谷,另一邊則可以看到大海,其次還因為,即使從一邊看,比如說放眼大海,綠樹叢中開闢出幾條通道,顧此海天一色盡收眼底,矚彼則一色海天一覽無餘。每個觀光點上都配有一條長椅;遊人每到一處都要坐下觀賞一陣,不是巴爾貝克撲入眼簾,便是巴維爾依稀可見,或是杜維爾遙遙在望。即使朝一個方向一意孤行,懸崖峭壁上不時可見一條板凳,或高或低,或前或後,擺在那裡。從那上頭極目遠眺,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蔥蘢和似乎已經不能再開闊的水面,但是,如果繼續沿著羊腸小道往前走,直到下一張長凳上,便可發現海面頓時擴展,浩浩淼淼,無際無涯,洶湧澎湃的大海和盤托在眼前。在那裡,遊人可以清晰地聽到波濤翻滾的聲響,但在園林深處則相反,濤聲傳不進來,波浪雖依然歷歷在目,卻聽不見它的聲音了。這些休憩的地點,對於拉斯普利埃的房主來說,素有「景觀」之稱。的確,它們在城堡周圍,薈萃了周圍地區、河灘和森林中最優美的「景觀」,愈遠景物愈小愈隱約,正象哈德良皇帝①那樣,將各地名勝縮小簡化兼收並蓄於自己的行宮裡。根據「景觀」一詞所得名稱並非專指海邊某一地名,而往往是指港灣對岸的景觀,遊人縱覽全景,發現對岸景物奇異,留下某種突出的印象。就象人們從維爾迪蘭先生的書架上拿一本書,到「巴爾貝克景觀」那裡讀它一小時,同樣地,倘若天氣晴朗,人們也可以去「裡夫貝爾景觀」那裡喝幾杯清涼飲料,只是不能刮大風,因為,儘管兩邊都種了樹,但那裡卻是猛烈的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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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哈德良(76—138),古羅馬皇帝(117—138在位)。

  下午,維爾迪蘭夫人再次組織乘車遊覽,回府時,女主人若發現有哪個上流社會的「海邊過客」留下名片,她便會裝出喜出望外的樣子,而對未能接待來訪一事深表遺憾(儘管客人只是順便來看看「家」,以便有一天抽暇來認識一下擁有著名藝術沙龍但在巴黎不是經常能讓人出入其間的婦女),於是馬上讓維爾迪蘭先生邀請他來赴下星期三的晚宴。但往往旅遊者不得不在星期三以前動身,或者擔心回去晚了,維爾迪蘭夫人則有言在先,每星期一下午吃點心的時刻肯定可以找到她。下午吃點心的習慣並不太多見,我在巴黎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德·加利費夫人家或德·阿巴雄夫人家吃到極富麗堂皇的風味點心。但恰恰此地不是巴黎,對我來說,環境的優雅與否不僅影響到聚會的雅興,而且影響到客人的素質。與這等上游社會人士交往在巴黎我毫無興趣,但在拉斯普利埃,其人遠道經費代納或穿尚特比森林來到這裡,其性質就變了,重要性也變了,成了一次愉快的小插曲。有時候,冒出一個老熟人,我對他了若指掌;若是在斯萬家,我一步也懶得走動去找他。但此公大名在這懸崖絕壁上可格外鏗鏘作響,猶如一個演員的姓名,在某個劇場裡往往可以聽到,此名一經印在廣告上,顏色格外醒目,介紹非同凡響,赫赫揚揚,竟然因意料不到的機遇而一鳴驚人,身價百倍。在鄉村,大家無拘無束,上流社會人士往往自告奮勇,住在誰家便負責把朋友們帶去,好象道歉一樣悄悄對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在他們家住,總不能把朋友們甩掉不管吧;與此相反,他對這些客人,則裝得似乎是客客氣氣,讓他們在單調的海灘生活裡見識一下這種娛樂消遣活動,去一家宗教中心,參觀一座富麗的建築,吃一頓美味可口的點心。這一下子就湊足好幾個人組成二流人士的聚會;倘若花園的一個角落長有幾棵綠樹,這在鄉村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但在加布裡埃爾大道或蒙梭街就顯得格外優美了,在巴黎市區,只有腰纏數百萬的大富豪方能享有一小片園地,反過來講,在巴黎晚會上的二等老爺們,每星期一下午,則可在拉斯普利埃充分顯示自己的價值了。他們剛剛坐成一桌,只見桌面蒙著一塊繡紅的臺布,窗間牆上掛著幾幅單色畫,這時,人家馬上就給他們端上來一塊塊烘餅,諾曼第的千層酥,船形餡餅,只見餡餅裡包滿珍珠瑪瑙般的紅櫻桃,還有素有「外交官」美稱的「蜜餞布丁」,一扇扇窗戶敞開著,面向碧海藍天,幽深的藍圖呈現在面前,大家有目共睹,不可能不同時看在眼裡,於是乎,這些二等老爺們搖身一變,身價大增,變成若干更可寶貴的東西了。更有甚者,即使還沒有看見他們之前,當人們每星期一來維爾迪蘭夫人家幸會的時候,就連那些在巴黎司空見慣看膩了在豪華飯店門前停留的大馬車的人們,如今看到在拉斯普利埃門前那排大冷杉樹下停著兩三輛破馬車,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感到心口怦怦直跳。也許,這是因為,鄉村環境不同,物換星移,上流社會索然無味的感受,隨著時間環境的變化,竟然又變得新鮮起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坐破車子去看維爾迪蘭夫人,往往會喚起某一次遊山玩水的美好回憶,想起有一次與車夫約好的昂貴的承包活動,車夫承攬一天包活簡直是「漫天要價」。但是,那些新來乍到的客人,還不可能弄清他們的身份,大家總有些許的好奇心,因為每個人心裡都在嘀咕:「這會是誰呢?」這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弄不清誰會來康布爾梅府上或在另一家府上住上八天時間,鄉村生活孤寂無聊,大家喜歡提此類問題,遇到一個久別重逢的人,或介紹一個陌生的人,這在巴黎生活裡是件令人厭煩的事情,但在鄉村則不然,它打亂了與世隔絕的生活的真空,填充了美妙的氣氛,就連郵差到達的時刻也成了一大快事。就在我們坐汽車到達拉斯普利埃的當天,因為那天不是星期一,維爾迪蘭夫婦很可能被折騰得夠嗆,因為全村男女老少都爭先恐後想看熱鬧,而對於遠離親人,被禁錮在孤零零的溫泉療養院的病人,就恨不得破窗而出看個究竟了。那個腿腳頗快的新僕人,已經習慣那些套話,他回答我說,「要是夫人不出門的話,她很可能在『杜維爾景觀』上」,他說「他去看看」,卻立刻回告我們說,她立即接待我們。我們看見她時,她的頭髮有點散亂,因為她剛從花園、家禽飼養場和菜園子轉回來,她去那兒喂她的孔雀和母雞,揀蛋,摘果,采鮮花,以便「為餐桌鋪路」,那餐桌的佈置,猶如花園小徑的微縮,不過在桌上,她卻別有講究,不讓桌面一味容忍有用的和好吃的東西;除了園中那些現成的東西,如梨子啦,雪花蛋啦什麼的,還擺著高杆蘭薊,康乃馨,玫瑰花和金雞菊,透過招展的花枝憑窗遠眺,猶如透過花標杆,但見渡船來往穿梭。聽說有客人來訪,維爾迪蘭夫婦當即停止佈置鮮花準備迎客,但一看來訪者並不是別人,而是阿爾貝蒂娜和我,顯得出乎意料,我一下就看出問題來了,原來那位新僕人,雖然滿腔熱情,但還不熟悉我的姓名,稟報錯了,維爾迪蘭夫人一聽好生耳生,還是請進來吧,不管是誰總得看看吧。那新僕人呢,站在門口上,打量著這場面,好弄明白我們在家中到底扮演的是什麼角色。而後,他大步流星跑遠了,因為他前一天才被雇來。阿爾貝蒂娜將帽子和面紗讓維爾迪蘭夫婦好生看過,便對我遞了個眼色,意思是提醒我,我們眼看沒有太多時間來幹我們想幹的事情。維爾迪蘭夫人留我們等著吃下午的點心,可我們謝絕了,但冷不防她突然披露了一個打算,差點把我和阿爾貝蒂娜游山逛水所指望的全部興致一掃而空:這個女主人,由於不好下狠心離開我們,也可能是捨不得一次新的消遣的機會,想同我們一起往回走。她早就慣於這麼幹,自告奮勇提此類建議讓人掃興,而且她不可能有把握,她自告奮勇提出的決議會給我們帶來愉快,因此她在向我們提建議時,裝出一副極其自信的樣子,極力掩飾她表現出來的難為情,甚至看不出她曾想到,我們的回答會有什麼問題,她沒有直接向我們提出要求,而是在向她丈夫談到阿爾貝蒂娜和我時,仿佛是她優待我們一次似的順便說說:「我送他們回去吧,由我來。」此時此刻,她嘴上掛起一絲微笑,這種微笑並不屬￿她自己的專利,我已經在某些人身上領教過這一種微笑,他們對貝戈特狡黠一笑說:「我買了您的書,就是這樣子的,」這是一種人笑亦笑的笑,一種千篇一律的共相,只要他們有必要這樣子——象人們使用鐵路和搬運車那樣——仿效他人嘴臉,只有幾個高雅之士例外,比如斯萬和德·夏呂斯先生,我從來沒看見在他們的嘴唇上掛著那種微笑。打從她那一笑開始,我的拜訪便大敗其興的了。我故意裝著不明白她的意思。過了片刻,事情變得明朗了,維爾迪蘭先生似乎也要一起湊熱鬧。「但這可讓維爾迪蘭先生太費時了吧,」我說。「才不呢,」維爾迪蘭夫人和顏悅色、慷慨施恩地對我說,「他說,與這等風華男女重溫往昔的輕車熟路會令他格外高興;必要時他可以上電車,這嚇不倒他,然後我們倆雙雙老老實實坐火車回來,就象一對和睦的好夫妻。瞧,他笑逐顏開了。」她仿佛是在談論一位和藹可親的大名鼎鼎的老畫家,畫家比小孩還小孩,以亂畫奇形怪像逗自己的小孫孫們取樂。令我倍添煩惱的是,阿爾貝蒂娜似乎不與我分憂,反為能與維爾迪蘭夫婦一起坐著車子兜遍全區而感到興致勃勃。可我呢,我本指望與她一起尋歡作樂,而且早已迫不及待了,我豈能容忍女主人掃我們的興;我編造了種種謊言,維爾迪蘭夫人聽了惱羞成怒,發出咄咄逼人的威脅反倒使我的謊言成了有情可原的了,可阿爾貝蒂娜呢,真是氣死人!她卻與我唱反調。「不過,我們要去拜訪一個人,」我說。「拜訪誰?」阿爾貝蒂娜問。「我會對您作出解釋,這非去不可。」「那好!我們等著你們就是了,」維爾迪蘭夫人說,什麼條件她都可以屈從。直到最後一分鐘,我真擔心有人會奪走我那夢寐以求的幸福,於是心一狠,也顧不得失禮了。我斷然加以拒絕,貼著維爾迪蘭夫人的耳朵,藉口說阿爾貝蒂娜有心事,她想問我如何是好,絕對必須我單獨同她在一起。女主人沉下臉來:「那好吧,我們不去了,」她說,氣得聲音都發抖了。我感到她好不高興,不得不裝裝樣子作點讓步:「不過,也許可以……」「不,」她又說,反而火上添油,「我說不,就是不。」我以為同她鬧翻了,可她卻站在門口提醒我們,叮嚀我們千萬不要「放棄」第二天的星期三聚會,不要開著這玩藝兒來這裡,這玩藝兒夜裡可危險了,千萬坐火車,同小圈子的人大家一起來,汽車已經在園林斜坡上行駛,她到底還是把車叫停了下來,因為僕人忘了把她叫人為我們包好的一方水果塔和一疊油酥餅放到車上去。我們重新上路,只見一幢幢小農舍簇擁著鮮花迎面跑來為我們送行了一程。我們覺得這地方已變得面目全非,與我們對每一個地方留下的印象大不相同,空間的概念遠非那種神通廣大的概念。我們說過,時間的概念大大擴大了各個地方的差別。但時間的概念也不是唯一的。有些地方,我們老覺得它們孤零零的,與其餘的世界似乎沒有共同的尺度,幾乎與世隔絕,有點象我們人生特定階段認識的那些人物,比如在部隊裡,在我們童年時代裡認識的人,如今與我們已毫不相干了。在巴爾貝克寄居的第一年,有一個高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喜歡帶我們去那裡登臨,因為從那裡放眼,非水即林,高地名叫「博蒙秀峰」。她選擇登秀峰的那條道,一路古樹參天,她認為美不勝收,只是全是上坡,她的馬車不得不慢吞吞前行,走很長時間。一旦上了高地,我們又立即下山,散散步,再上車,沿著老路回去,前不見村莊,後不見城堡。我曉得,博蒙有一點令人莫名其妙,似乎很遠,仿佛很高,我弄不清它到底在什麼方向,因為從前從未取道博蒙秀峰到別的地方去過;況且,要坐很長時間的馬車才能到達高地。此地顯然與巴爾貝克同屬一個府(或同一個省),但在我看來,它地處另處一個世界,享有治外法權的特權。然而汽車卻對神秘世界大不敬,雖過了安卡維爾,但安卡維爾的房舍仍然歷歷在目,由於我們下到橫向的海岸,直通巴維爾,來到一道土堤上,頓時看見了大海,我問這是什麼所在,司機尚未來得及回答,我猛然認出了博蒙,我每次乘小火車,就這樣繞博蒙而過,竟有眼不識秀峰,其實它離巴維爾僅有兩分鐘的路程。我服役的軍團裡有一位軍官,我原以為他是一個特別人物,他心腸太好,過於樸實,以致看不出他是豪門貴族門第出身,時間距離太久遠了,而且簡直神秘莫測,以致不僅僅是名門望族的後代問題,但我卻得知,他是某某君的叔伯兄弟,或堂表兄弟,而我又同此君在城裡共進過晚餐,與這位軍官留下的印象相類似,博蒙一旦與我原以為有天壤之別的地方混為一談,它頓時失去了神秘的色彩,並在當地明確了位置,令我想起來都懷著惶恐,倘若我在一部小說封閉的氛圍之外遇到了包法利夫人和桑塞維利納夫人類似的人物,我興許會覺得她們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可能有人以為,我熱衷於美妙的鐵路旅行,因此很難分享阿爾貝蒂娜見了汽車那美滋滋的心情,即使汽車上坐著一位病夫,但病人想到什麼地方它就可以開到什麼地方,卻不允許——象我迄今做的那樣——把某地看作是個人的標記,看作是完美無缺的不可取代的佳境。無疑,這個地點,汽車不會象當年我從巴黎來巴爾貝克時的鐵道那樣在此設終點站,這個站擺脫了瑣碎的日常生活,作為始發站頗為理想,而作為到達站早就沒說的,開到這大站頭,裡面卻不住任何人,上面只標有城市的名字,即某某火車站,看樣子到了車站就意味著終於可以進入城市,因為它很可能是城市靈魂的現形。不,汽車可不同,它把我們帶進一座城市,沒有這麼神妙,因為我們下火車首先是從整體上看這座城市,這個整體,城名作了概括,顧名思義含有觀眾閉門造車異想天開的色彩。而汽車則把我們帶進大街小巷裡轉,不時停下向居民打聽一下情況。但是,作為輕車熟路往前開的懲罰,就連司機對自己的路都沒有把握,只好摸索著走,甚至走回頭路,前面走錯了岔道,一座古城堡徒有百年老樹綠蔭遮面,但隨著我們向它逼近,終於脫穎而出,只見它依山傍海,與一座教堂相映成趣,汽車環城一圈又一圈往裡兜圈子,城市嚇得魂飛魄散,向四面八方逃脫開去,汽車最後單刀直入,直插山谷深處,只見城市就橫臥在山谷的土地上;這所在,是獨一無二的地點,汽車似乎已經揭開了特別快車賦予的神秘面紗,卻給人這樣的印象,似乎是我們自己發現了這地點,明確了它的位置,而且好象用圓規測量過那樣準確無誤,用更精密的準確性,幫我們體會到真正幾何學的奧秘,「大地測量」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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