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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


  此時,有一件事可惜我並不知道,只是兩年多以後方才聽說,那就是,司機的雇主之一就是德·夏呂斯先生,莫雷爾負責給司機付錢,卻為自己留下一部分錢(讓司機增加兩倍乃至四倍的公里數),與司機打得火熱(在眾人面前卻裝模作樣不認識他),經常用他的車子跑遠程。要是當時我知道此事,要是維爾迪蘭夫婦與這位司機一拍即合的信任源出於此,而且他們可能又不知道內情,那麼,我第二年在巴黎生活的種種苦悶,與阿爾貝蒂娜的種種不幸,也許就可以得到避免;可是我當時完全被蒙在鼓裡。德·夏呂斯先生與莫雷爾一起乘小車外出兜風,就事情本身而言,與我並無直接的利害關係。更何況,他們到外面遊山玩水,更多的是到海濱去吃一頓午餐或一頓晚餐,德·夏呂斯先生裝出破產老侍從的模樣,而負責算帳的莫雷爾,卻儼然象一位極好的紳士。我不妨舉一餐晚飯為例,這樣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事情發生在聖馬爾斯一家橢圓形的飯店裡。「難道不可以將這個收起來嗎?」德·夏呂斯先生問莫雷爾,好象對一個中間人說話,這樣就不必直接問跑堂的了。他所謂「這個」是指三朵枯萎了的玫瑰花,是飯店侍應部領班好心好意放在桌子上以為可以裝飾桌面的。「可以……」莫雷爾尷尬地說:「您不喜歡玫瑰?」

  「哪裡話,我指出剛才那個問題,恰恰證明我喜歡玫瑰花,既然此地並沒有玫瑰花(莫雷爾感到莫名其妙),但實際上,我並不很喜歡玫瑰花,我對姓名極敏感;一看到一朵玫瑰花有幾分姿色,便得知她叫羅特希爾德男爵夫人或叫尼埃爾元帥夫人,這無異於吹來一股寒氣。您是否喜歡指名道姓?您是否為您的音樂會小曲段找到標緻的標題?」「有一首《愁詩》。」

  「真糟糕,」德·夏呂斯先生答道,嗓音很尖,象耳光一樣響亮。「可我要的是香檳吧?」他對領班說,領班滿以為端上來的就是香檳,實際上是為兩位顧客倒滿了兩杯根本不是香檳的汽酒。「不過,先生,……」「撤走這該死的東西,它連最差勁的香檳都沾不上邊。簡直是催嘔藥,叫『Cup』(混酒),一般用三顆爛草莓泡在醋和塞爾茨礦泉水混合液之中……是的,」他接著轉身對莫雷爾道:「您好象不知道標題是什麼名堂,甚至,在您表演最得意的節目之中,您似乎沒有發現事情通靈的一面。」「您是說?」莫雷爾問,他對男爵的一席談話一點也沒聽明白,生怕丟掉一條有用的信息,比如,舉個例子,邀請吃飯之類,德·夏呂斯先生有所疏忽,沒有把「您是說?」當成一個問題來處理,莫雷爾因此得不到回答,以為該換換話題,於是給他耍了一個花招:「瞧,那個賣花的金髮小娘子,她賣的就是您不喜歡的花;又是一個准有寶貝女友的女人,那個老娘,在裡面桌上吃飯的那個,也肯定有。」

  「可你怎麼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夏呂斯先生問道,對莫雷爾的先見之明贊佩不已,「噢!只消一秒鐘我就把她們看透了。要是我們倆雙雙夾在人群中蹓蹓躂躂,您就會發現,我不會兩次上當。」誰要是在此時看一看莫雷爾,看看他滿身陽剛之美中卻有著小娘們的一臉媚氣,就會明白那種陰暗的猜度心理,與其說是將他指給某些女人,還不如說是那些女人來影射他,他渴望取代絮比安,有意無意想為裁縫從男爵那裡掙得的收入,來彌補他的「固定收入」。「談到小白臉,我更瞭解底細,我保您萬無一失,眼看快到巴爾貝克集市,我們會找到許多好東西,那時要在巴黎,您瞧好了,您可以玩個痛快。」但是,奴才天生就謹小慎微,使他已經說出口的話徒添了另一種含義,以致德·夏呂斯先生以為他說的是年輕姑娘的事,「知道吧,」莫雷爾說,真想使出一個高招,既要無傷自己的大雅,又要激起男爵感官的興奮(儘管這一招事實上不道德),「我的夢想,是找一位黃花姑娘,使我得到她的愛,從她身上得到她的童貞。」德·夏呂斯先生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輕輕掐了掐莫雷爾的耳朵,天真地補充道:「這對你有什麼用?你既然想要她的童貞,那你就非娶她為妻不可,」「娶她為妻?」莫雷爾嚷了起來,他感到男爵已經飄飄然忘乎所以了,要不就是他沒想到與之對話的這個男子比他想像的還要認真,「娶她為妻?萬萬不行!我可以滿口應承,不過,一旦小動作很利索,當天晚上我就把她甩掉。」只要吹牛能夠引起他暫時的快感,德·夏呂斯先生一般總要介入,哪怕雲散雨收之後,馬上收回全部的興趣,「真的,你要幹這事?」他笑著對莫雷爾道,緊緊地摟著他,「那又怎麼!」莫雷爾道,發現自己並沒有使男爵不悅,便直言不諱地繼續向他作解釋,他的確有一種什麼樣的歡情,「這危險,」德·夏呂斯先生說,「我事先就準備好開路,然後溜之大吉,連地址都不留。」「可我呢?」德·夏呂斯先生問。「我帶您一塊走,那還用說,」莫雷爾連忙道,沒考慮到男爵會落成什麼樣子,根本就沒有把男爵放在心上,「嘿,有一個小娘們,真討我喜歡,就在這方向,她是一個小裁縫,在公爵先生的府邸裡開了一個小店鋪,」

  「絮比安的女兒!」男爵失聲叫將起來,正好飲料總管進來,「喲!絕對不行,」他接著說道,要麼是因為出現了一個第三者來使他變得冷淡,要麼,即使在黑色彌撒之際,他都會津津樂道於玷污最神聖的事物,但卻下不了狠心讓與他有交情的人捲進去,「絮比安是個好人,小姑娘模樣很迷人,給他們製造痛苦,叫人於心何忍。」莫雷爾感到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便閉口不言,但他的目光仍然空盯住年輕姑娘的身上,他早就希望有朝一日,我會當著她的面,稱他「親愛的偉大藝術家」,他本人曾經向她訂做過一件背心。小姑娘非常勤快,也沒休過假,但後來我才知道,正當那位小提琴手在巴爾貝克地區的時候,她心裡就老也放不下他那堂堂儀錶,因為她看到莫雷爾同我在一起,便把他當作是一位「先生」,他因此臉上沾了不少光。

  「我從來沒聽人演奏過肖邦的曲子,」男爵說,「不過我本來是可以聽到的,我同斯達馬蒂一起上過課,但他不讓我到我的姨娘希梅家去聽『夜曲』大師的演奏。」「多愚蠢,他在那幹了些什麼名堂!」莫雷爾嚷嚷道。「相反,」德·夏呂斯先生尖著嗓子,激動地進行辯解。「他顯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早就明白,我是一個『純樸的人』,我容易受肖邦的影響。這毫無用處,因為我從小就放棄了音樂,其餘的一切反正也付之東流。後來,想了一想,」他補充道,語音發齉,慢慢吞吞,「總有人聽到過,總有人給您講個大概。但說到底,肖邦只不過是回返通靈那邊的一個藉口,而您卻輕視了通靈方面。」

  人們終會發現,經過一席庸俗言語的穿插之後,德·夏呂斯先生的言辭頓時又變得同他平時說話那樣優雅、傲慢。這是因為:想到莫雷爾準備「甩掉」一個被姦污的姑娘而心安理得,他頓時嘗到了一陣淋漓痛快。快感一過,他的感官暫時平靜了下來,一度取德·夏呂斯先生而代之的性虐待狂(他,的確是通靈的)已逃之夭夭,讓真正的德·夏呂斯先生重操人語,只見他渾身充滿藝術家的文雅,洋溢著多情和好意。「還有一天,您彈了改編的鋼琴曲,四重奏第十五號作品,這已經夠荒唐的了,因為沒有比這更缺乏鋼琴味的了。它是專門為這樣一些人改編的,那個自命不凡的偉大聾子繃弦過緊,把他們的耳朵都給震痛了。然而,恰恰是這類近乎庸俗的神秘主義才是神聖的作品,反正您演奏得很糟糕,改變了所有的樂章。您演奏這部作品,要像是演奏您自己作的曲子那樣。」年輕的莫雷爾只覺得一陣震耳欲聾,為自己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天才而痛苦不堪,好一陣子呆若木雞;後來,一種神聖的狂熱湧上心頭,他試了試,作出了第一小節的樂曲;可是,由於起拍就極其費勁,他已精疲力盡,不由耷拉下腦袋,落下一綹俏麗的頭髮,以討維爾迪蘭夫人歡心;繼而,他得寸進尺,如法爭取時間,再創造數量可觀的大腦灰質①,他剛才揮霍了大量的細胞以表現自己特爾斐競技場獲勝者的膽略;於是乎,他恢復了元氣,靈機一動,產生了一種新的靈感,全力以赴撲向那雄偉壯麗永垂不朽的樂句,就連柏林鋼琴演奏高手(我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是指門德爾松)恐怕也得孜孜不倦地仿效它了。「就是要用這種方式,獨一無二的、真正出類拔萃的、生機勃勃的方式,我才要讓您到巴黎去演奏。」正當德·夏呂斯先生給他提出此類忠告的時候,莫雷爾卻更是大驚失色,眼看領班將遭到冷落的玫瑰花和非香檳「汽酒」收了回去,不由惶然自問,這對「等級」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但他沒有時間深思熟慮,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激動地對他說:「問問領班,他有沒有『好基督徒』。」「弄點『好基督徒』?我不明白。」「您一清二楚,我們正在用水果,那是一種梨。放心好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府上有這種梨,因為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曾有過,而她就是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蒂博迪埃先生派人把這梨送給她,她說:『這就是好基督徒梨,美極了。』」「不,我不知道。」「我看,反正,您什麼也不知道。難道您連莫裡哀的戲都沒讀過……那就算了,既然您不該懂得指揮,其餘的更甭說了,那就乾脆要一個梨子吧,就近摘的,叫阿弗朗施的路易絲女僕②」「啊……什麼?」「等等,您也太笨了,我只好親自要別的,我更愛吃的。領班,您有科密的長老③嗎?夏麗,您該讀過埃米爾·德·謝爾蒙—托內爾等的有關這種梨動人的一頁吧。」「沒有,先生,我沒有。」「那您有若杜瓦涅的凱旋梨吧?」沒有,先生。」

  「弗吉尼亞芭蕾?帕斯科爾瑪?沒有,算了,既然您什麼都沒有,那我們只好走了。『昂古萊姆公爵夫人』還未成熟;算了,夏麗,開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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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腦灰質即大腦皮層,約由140億個神經細胞組成,是神經系統的高級中樞,是高級神經活動的物質基礎。
  ②一種水蜜晚梨。
  ③一種甜酥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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