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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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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我以為他很容易知道,新來用晚餐的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我甚至料定他應該能夠記起他來,因為上次他曾在飯廳侍候過他,那是在我初到巴爾貝克小住期間,男爵來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介紹過他的大名。然而,埃梅不僅記不起德·夏呂斯男爵,而且聽到此名深有觸動。他對我說,他衣服裡有一封信,第二天他就可以找來,也許我可以幫他解釋一下。尤令我吃驚的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德·夏呂斯先生曾想要送我一本貝戈特的書,他特地讓人來要埃梅去幫忙,後來他應當在巴黎的那家餐館又見到過埃梅,當時,我與聖盧及其情婦正在那家餐館共進午餐,而德·夏呂斯先生去那裡窺探過我們的動靜。不錯,埃梅未能親自去效勞,因為,有一次,是他已躺下睡覺了,而另一次,則正好當班。不過我對他的誠實大有疑問,他竟然聲稱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但是,他又不得不迎合男爵。如同巴爾貝克飯店各層管事一樣,如同蓋爾芒特親王的好些個隨身僕人一樣,埃梅歸屬一家名門所有,這支望族比親王家資格更老,因而也更尊貴。當人們要求開一間餐廳時,開始還以為形單影隻呢。但有配膳間卻猛然發現一位雕像般英俊的領班,滿頭伊特魯立亞人的紅棕頭髮,同埃梅如出一轍,只是由於飲香檳酒過量而稍見衰老,眼看著該喝孔特塞維爾礦泉水的時候了。並非所有的顧客都只要求他們為自己服務就行了。那些年輕的小招待,一個個都很謹慎,匆忙,城裡有情婦在等著他們,一個個都偷偷溜走了。埃梅為此責怪他們不成體統。他有這種權力。一本正經,他就是如此。他有一個妻子和幾個孩子,有勃勃野心也是為了妻子兒女。如果有哪個外國男女與他主動接近,他是不會拒之門外的,哪怕需要通宵達旦應酬。因為一切都要從工作出發。他風度翩翩可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埃梅竟然對我說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我懷疑他是有撒謊。可我搞錯了。千真萬確,那小廝曾對男爵說過,埃梅(第二天他狠狠地訓斥了那小廝一頓)已經上床睡覺(或出去了),而另一次則說正在跟班做事。但想像超過了真實。小廝雖然一個勁地坦誠道歉,但其左右為難的尷尬相可能激起德·夏呂斯先生的疑心,這種懷疑傷了他的感情,而埃梅對這種感情卻毫無覺察。人們還看到,聖盧不讓埃梅往馬車走去,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是怎樣打聽到飯店領班的新地址,他坐有馬車裡再度感到失望。埃梅卻沒注意到這一點,所以我同聖盧及其情婦共進午餐那天晚上,當他收到一封封口蓋有德·蓋爾芒特紋章的信時,他感到不勝驚訝,這是可以理解的,在此,我不妨略引信的數段文字,作為聰明才子對一個大智若愚的傻瓜想入非非單相思的典範。「先生,我未能成功,儘管作過努力,這種種努力很可能使那些千方百計想得到我接待和問候而求之不得的人深感震驚,他們想方設法讓您能聽聽解釋,可您又未曾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我考慮到您我的尊嚴,認為有必要向您作某些解釋。我於是在此寫下了本來可以當您的面直吐為快的心裡話。恕我直言,第一次在巴爾貝克見到您,坦率地說您的相貌令我反感。」接著便引起似曾相識的思考——第二天才發現——原來與一位已故的朋友長得很像,德·夏呂斯先生對這位作古的朋友曾有綿綿大交情。「因此,我一度有過這樣的念頭,您可以毫不妨礙您的職業,來與我一起打牌,打牌之樂可以為我消愁解悶,給我故友不故的幻想。您可能有這樣或那樣的猜測,不管這種猜測多少在本質上有些愚蠢,而且對一個侍者(甚至不配這個稱號,既然他不願意侍候人)來說,已超出了他管事的範圍,對如此崇高的感情竟理解不了,您可能以為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卻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當我派人請您去取一本書時,他竟叫人回話說您已經上床睡覺了;以為耍耍花招就可以搖身變出風流雅士來,那就大錯特錯了,何況您渾身上下找不到半點文雅氣。若不是第二天上午,出於偶然的原因,我能同您說上話,我早就與您到此一刀兩斷了。您與我那可憐的朋友長相相似之極令人歎為觀止,就連您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突出下巴的醜模樣也無影無蹤了,我終於明白過來,正是故人此時此刻賦予您他那美不勝收的表情,使您能把我重新抓到手裡,以免您錯過您千載難逢的良機。的確,既然所有這一切不再有追求的對象,既然此生此世不再有機會與您相會,儘管我不願意在任何環節上夾雜進粗暴的利害問題,但我也許會感到不勝榮幸之至,如果我能服從死者的祈求(因為我相信眾聖之靈,相信他們有干預活人命運的薄願),讓我能象對待他那樣對待您,想當初,他也有他自己的馬車,他自己的僕人,可我把我的絕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他的身上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我愛他就象愛我的兒子。可您卻另作打算。我要您給我帶一本書來,您卻讓人回話說您要出門去。今天早上,我讓人請您到我車上來,請允許我不揣冒昧說句沒有惡意的話,您第三次不給我面子。您定會原諒我在這封信裡沒有裝進高額的小費,而在巴爾貝克我本打算慷慨解囊的,但要我給我一度認為可以同甘共苦的人施小費,我實在於心不忍。頂多,當我在您的餐廳裡,在您的身旁,作第四次嘗試時,您會再次避開我,使我枉費心機,可我的耐心必是鞭長莫及了。(至此,德·夏呂斯先生留下自己的地址。指明何時可以去找他等等。)再見吧,先生。我覺得,您太像我那位已故的朋友,您當然不會愚不可及吧,否則,面相術就可能是一門偽科學了,我堅信,總有一天,您若想起這起事故,您將會不無遺憾,不無內疚。而在我這方面,您儘管放心,我不會對此懷有任何苦澀。我倒更願意能留下一個不象第三次徒勞的活動那樣壞的回憶,然後再分道揚鑣。那次活動很快就會被忘掉。我們就象那一條條大船,您從巴爾貝克不時可以看到,它們有時在此交錯而過;要是都能稍事停留,互相打個招呼,本來對大家都有好處;但其中一條偏另作主張;於是它們各奔東西,在海平線上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萍水相逢的印象也就隨之消失了;但是,在這最後離別之前,彼此總得相互致意吧,先生,德·夏呂斯男爵在這裡向您致意了,祝您交上好運。」 埃梅連信都沒有讀完,便墮入五裡雲霧,懷疑寫信人在故弄玄虛。當我對他講明男爵是何許人後,他若有所思,正如德·夏呂斯先生預言的那樣感到遺憾起來。我甚至不敢打賭,說他未曾寫信向這個贈車與友人的人表示過歉意。不過,在此期間,德·夏呂斯先生認識了莫雷爾。但他與此人的關係,充其量可能只不過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偶然有一天晚上,德·夏呂斯先生正好在尋求夥伴吧,就象我剛才在門廳遇見他正陪著夥伴一樣。但他再也無法從莫雷爾身上轉移開自己激烈的情感,幾年前,這種激情還在自由奔放,一心一意要傾注在埃梅的身上,衝動之下欣然命筆寫了這封信,飯店領班把信給我一看,我都替德·夏呂斯先生感到難為情呢。由於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是反社會的愛戀,這封信便成了格外觸目驚心的一個例證,證明情欲衝動有一股不知不覺的強大的力量,情人心血來潮時,就象泳者不知不覺被捲進大海,頓時看不見大陸一樣。無疑,一個正常的男子,如果迷戀上一個自己素不相識的女子,對她一味想入非非,夢寐以求,不迭的後悔,無體的失望,卻又總不死心,硬編出一大部天方夜譚,那麼,這種愛戀也就離正常人的愛戀相去甚遠,猶如雙腳規拉大了距離。同樣的道理,由於德·夏呂斯先生與埃梅地位懸殊,一種愛戀得不到普遍分享成了單相思,這種本來就格格不入的距離也就格外擴大了。 每天,我都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出門。她終於下決心重操畫筆,並首先選擇拉埃斯聖約翰教堂作畫,這座教堂已不再有人問津,知道它的人寥寥無幾,很難得有人指點迷津,若無嚮導帶路是無法發現的,孤零零的一座教堂,離埃普維爾車站有半個多小時路程,走很長時間才能到達格持奧爾姆村最遠的幾幢房屋,這些房屋年久失修,早已黯然失色了。關於埃普維爾這個地名,我發現本堂神甫教志的說法與布裡肖提供的情況不符。一個說,埃普維爾即過去的斯普維拉;另一個則指出此名源于阿普維拉。我們第一次乘上與費代納背道而馳的小火車,也就是說朝格拉特瓦斯特方向開去。正值三伏酷暑,吃完中飯馬上出發著實可怕。我本來是不想這麼早就出門;明亮而滾燙的熱空氣喚醒了心頭懶怠清涼的意識。熱氣騰騰充滿了我們的房間。我母親的和我的,各個房間的位置不同,室溫也就不一樣。媽媽的盥洗室陽光照耀,潔白奪目,在四面灰泥牆上競相炫耀,形同深井一般,上頭,方形天窗洞開,只見一方青天,似有碧波蕩漾,且因欲望使然,錯把這一方青天看作是滿滿的一池碧淨的浴水(浴池也許就在平臺前,也許是通過某一面窗鏡反照出來)。雖然炎熱難當,我們還是乘一點鐘的火車。就是在車廂裡,阿爾貝蒂娜感到熱得很,長途走路就更受不了,可我卻擔心她會著涼,因為曝曬之後要呆在那個太陽曬不到的潮濕的空洞裡,一動不動。另一方面,打從我們初訪埃爾斯蒂爾開始,我就已經發現,她不但羡慕豪華,而且貪圖舒適安逸,但她又沒有足夠的錢來享用,於是,我便同巴爾貝克的一位租車商約好,要他每天派一輛車來接我們。為了避開暑氣,我們沿尚特比森林前行。有無數看不見的鳥兒,有些可能是半海鳥,躲在樹叢裡,就在我們的身邊啾啁唱和,給人以閉目養神的效果。我坐在車子後頭,緊挨著阿爾貝蒂娜,她的兩隻胳膊緊摟著我,我聽著大洋神女們縱情歌唱。偶爾,我看見一個樂師從一片樹葉上跳到另一片葉子下,表面上看不出他與他的歌聲有絲毫的聯繫,我真不敢相信,這一曲曲美妙的歌聲原來就是從這小巧的、蹦蹦跳跳的、卑微的、受驚的、不起眼的小鳥嘴裡唱出來的。車子不可能一直把我們送到教堂。出了格特奧爾姆,我讓車子停下,向阿爾貝蒂娜說聲再見。因為她對我談起這座教堂、談起幾幅畫時,把我嚇得夠嗆,其實這座教堂與其它名勝古跡差不多,她說:「要是能同您一起觀賞該有多愉快!」這種愉快,我自感不能滿足她。對於美的東西,只有當我形單影隻、孤寂一身或旁若無人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可是,既然她認為,只有同我在一起才能感受到藝術美,而藝術美感卻不能這樣傳達的,我覺得還是謹慎一點為好,便對她說,我先走,傍晚前來接她,但又說,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得坐車子往回走,拜訪一下維爾迪蘭夫人或康布爾梅一家,甚或還要在巴爾貝克陪我媽媽一個小時,但絕對不會跑得更遠。至少,開始時是這樣。因為有一次,阿爾貝蒂娜心血來潮,對我說:「真討厭,大自然造化太糟,把拉埃斯聖約翰教堂擱在這一邊,卻把拉斯普利埃撂到那一頭,,致使人家只好成天囚禁在自己選擇的地方」;一俟我收到女帽和面紗,我便為我那不幸的囚犯在法爾若(據教志是SanctusFerreolus)預訂了一輛汽車。當時,阿爾貝蒂娜被我蒙在鼓裡,她來找我時,聽到飯店前有馬達聲響,不勝驚訝,又聽說這輛汽車是我們用的,高興極了。我讓她上我房間裡來一會兒。她歡跳了起來。「我們去拜訪維爾迪蘭家?」「是的,最好別穿這身打扮,既然您即將有自己的汽車。拿著,您戴上會更好看。」我說著掏出藏好的帽子和紗巾。「這是給我的?啊!您真好!」她歡叫著跳過來勾著我的脖子。埃梅在樓梯口遇見我們,為阿爾貝蒂娜衣著漂亮和我們的交通工具感到驕傲,因為當時在巴爾貝克,小汽車是稀罕之物,他興致勃勃地跟著我們下來了。阿爾貝蒂娜有意想顯露一下她的新打扮,求我讓人把頂篷支起來,可後來又讓我請人降下來,以便我們倆能自由自在地呆在一起。「喂,」埃梅對司機說道,他還不認識司機,可司機卻一動不動,「你沒聽見人家叫你把車篷掀起來嗎?」因為埃梅被飯店生活泡得肆無忌憚了,況且,他在飯店裡謀得了傑出的地位,不象車夫那樣膽怯,在車夫的眼裡,弗朗索瓦絲都成了「貴夫人」了;儘管事先沒有介紹,凡是從未見過面的平民百姓,他一律以「你」相稱,弄得人們莫名其妙,不知是出於上層貴族的蔑視呢還是下里巴人的親熱。「我沒空,」司機說,他並不認識我,「我是西莫內小姐叫來的。我不能帶先生。」埃梅放聲哈哈大笑:「瞧你說的,大傻帽,」他回答司機道,而且很快說服了他:「就是西莫內小姐呀,要你抬高車篷的那位先生正是你的主雇呀。」從個人感情上講,埃梅對阿爾貝蒂娜並沒有多少好感,只是看在我的面上,才對她的穿著打扮感到驕傲,只聽他悄悄地對司機說:「要是你每天有機會為這樣的公主王妃開車,嗯,那是你的造化嘍!」這還是第一回,我再也不能無牽無掛獨自一個人去拉斯普利埃了,不能象往日那樣趁阿爾貝蒂娜作畫之機獨往獨來了;她要同我一道去。她原以為我們可以沿路且開且停,但相信無論如何不能先走拉埃斯聖約翰教堂這條路,也就是說不能走另一個方向作一次漫遊,若要漫遊似乎非改日進行不可了。然而,她卻從司機嘴裡得知,要到聖約翰教堂再容易不過了,只要二十分鐘即可到達,只要我們願意,我們還可以在那裡呆它好幾個小時,也還可以再往前推進,從格特奧爾姆到拉斯普利埃,頂多不超過三十五分鐘。我們終於明白了他的話,車子一起動就往前沖,一沖就是二十步遠,勝過一匹千里馬。距離不過是時空關係罷了,而且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往往以多少古法裡,以多少公里計程,表明有多困難,一旦困難減少,古法裡或公里的計程體系就變得不地道了。表達藝術也會隨之改變,比如一個村莊,對於只一個村莊來說,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但隨著周圍環境的比例發生了變化,兩個村莊就成了鄰村了。不管怎麼說,如果聽說,可能存在這樣的世界,在那裡,二加二等於五,在那裡,直線未必是從一點到另一點的最短途徑,阿爾貝蒂娜未必會如此驚訝,倒是聽司機對她說什麼,只要一個下午,就可以輕易地去聖約翰教堂和拉斯普利埃,她反少見多怪了。杜維爾與格特奧爾姆,老聖馬爾斯與聖馬爾斯,古維爾與老巴爾貝克,圖維爾與費代納簡直就象昔日的梅塞格裡斯與蓋爾芒特,老死不相往來,直到此時仍被禁錮在不同的天日之下,任何人的眼睛都休想在一個下午能夠兼顧兩地的風光,現在卻被七法裡天足巨人解放了出來,只消下午吃點心的片刻,就足以飽覽兩地的鐘樓、尖塔和古老的花園,只見花園四周的樹木迫不及待,以先睹園中花草為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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