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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一


  僕人進屋。我沒有告訴他我曾打過好幾次鈴,因為我發現,直到打鈴的時候,我只不過做著打鈴的夢罷了。不過,一想到這夢竟然如感覺一樣清晰,不禁不寒而慄。難道感知會有相應的夢中虛幻?

  相反,我問僕人,這一夜到底是誰老打鈴?他回答我說:沒有任何人,肯定沒錯,否則,打鈴的「表」上會有記錄的。然而,我分明聽到了陣陣鈴聲,那鈴聲幾乎不耐煩了,怒氣衝衝,聲猶在耳,而且一連好幾天仍然依稀可辨。然而,稀罕的是,睡夢竟將不隨睡夢消亡的回憶投向清醒時的生活。簡直象天外隕石那樣屈指可數。倘若這是睡夢鑄造的一個意念,那麼這個意念會很快分解成碎片,無法重新覓回。然而,在那兒,睡夢卻製造了聲響。這種種音響,更物質化,而且更簡單,持續時間也就更長。

  我的家僕告訴我時間尚早,我不勝驚訝。我休息的並不短啊。這屬￿夢長的輕覺,因為輕覺是清醒與睡眠的中間過渡狀態,對清醒時的概念雖有所模糊,但卻始終不會忘記,我們若要得到休息,就非常有必要花更多的時間輕睡,而熟睡的時間可以是短暫的。我之所以感到心情舒暢還有另一番道理。人們只要一想起自己受累了就會覺得疲憊不堪,而只需自言自語:「我休息過了」,就足以振作精神。況且,我曾做了個夢,德·夏呂斯先生已經一百一十歲高齡了,可他竟打了他的生身母親維爾迪蘭夫人兩記響亮的耳光,因為她花了五十億重金買了一束蝴蝶花;我於是深信昨夜自己睡得很熟,做的夢與我清醒時的概念牛頭不對馬嘴,完全違背了日常生活的可能性;這足以使我感到精力充沛。

  倘若(正好也是在那一天,訂購了阿爾貝蒂娜那頂女帽,卻對她隻字未提,好讓她喜出望外,受寵若驚)我告訴我母親,說德·夏呂斯先生同誰一起來巴爾貝克大飯店的一個沙龍裡共進晚餐,我母親一定會大吃一驚,她無論如何理解不了德·夏呂斯先生在維爾迪蘭家裡何以那麼殷勤。客人不是別人,只不過是德·康布爾梅家的一個表姐妹的聽差而已。這個聽差穿著高雅,與男爵一起穿過門廳時,在旅客們眼前「表現出上流社會人士的風度」,聖盧若是看到了,准會這麼說。此時正好是大換班的時候,就連那些身著統一制服的小廝們,就連那些步出殿堂,從臺階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貴人們」,都未曾注意到這兩位來者,而其中一個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只見他低眉垂眼,故意表現出對他們不屑一顧。他看樣子要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旗開得勝吧,神聖民族可貴的希望」,他想起拉辛的詩句脫口說道,然而詩句的引用與原意大相徑庭。「請再指教一遍好嗎?」聽差要求道,他對古典一竅不通。德·夏呂斯先生不屑答理,他向來自視清高,對下人的提問聽而不聞,只顧徑直往前邁步,仿佛飯店裡沒有其他顧客似的,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夏呂斯男爵的存在似的。他接著又朗讀起若薩貝的詩句:「過來,過來,我的姑娘們,」但讀了之後,他感到乏味,沒有象她那樣再添上一句:「得把她們叫來,」因為這些年輕姑娘還不到年齡,性還沒有完全成熟,還不能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

  再說,他之所以事先寫信給德·謝弗勒尼夫人的這個聽差,那是因為他不懷疑聽差言聽計從的秉性,他倒希望此人更具有陽剛之氣。可是一見面,他覺得此人嬌柔之氣過多,這並不符合他的意願。他對聽差說,他原以為是與另外一個人打交道,因為他親眼看到德·謝弗勒尼夫人的另外一個隨從僕人,而且的確在車子上看到過這個人。那是一位土裡土氣的鄉巴佬,與現在這個聽差完全相反,現在這個聽差反以為自己嬌滴滴地高人一頭,相信正是這種上流社會的派頭才把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他甚至弄不明白男爵想說的到底是誰。「可是,我沒有任何一個同夥會得到您的垂青呀,除了那個長相嚇人的夥伴,他一副莊稼大漢模樣。」一想到男爵看上的可能就是這個鄉下佬,聽差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男爵看出了他的內心活動,便連忙加以試探:「但我並沒有表示一種特別的願望非認識德·謝弗勒尼夫人手下的人不可,」他說。「既然您馬上就要走,您能不能在這裡或在巴黎把您的夥伴多給我介紹幾個?無論這一家或那一家都行。」「噢!不!」聽差回答道,「我不同我的同階級的任何人來往。只是為了侍候需要我才同他們說話。不過有個很好的人,我可以把您引薦給他。」「誰?」男爵問。「蓋爾芒特親王。」德·夏呂斯先生生氣了,弄了半天就只給他提供這般年紀的男人,再說,為了此公,他也用不著讓一個跑腿的僕人引見。於是,他謝絕了聽差的推薦,同時又不讓狗腿子圖慕虛榮而掃了自己的興,便又開始對他解釋他要的是什麼東西,種呀,類呀,比如小馬夫什麼的。他擔心此時正走過來的公證人聽見了他說的話,便自以為精明,表現出自己說的與人家可能以為的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用強調的口氣說話,仿佛隨便與人閒聊,不過又像是一味繼續交談的架勢:「是的,儘管我上了年紀,我仍然保持著收集小玩藝兒的愛好,喜歡漂亮的小玩藝兒,一件古銅器,一個古燈架,會使我高興得如癡如狂。我愛美。」

  但是,為了讓聽差明白他急轉話題的良苦用心,德·夏呂斯先生每個字都加重了語氣,更有甚者,為了讓公證人能聽到他講的話,每個字都是扯著嗓子喊出來的,以致這全套把戲足以把他掩飾的東西暴露出來,耳聰的人一聽便知一、二,可這位司法官員耳朵一點不靈。公證人竟絲毫覺察不出來,飯店裡也沒有任何其他顧客看出破綻,他們看到這位聽差衣冠楚楚,大家還以為他是一位外國風流雅士呢。但是反過來,如果說上流社會人士受了騙上了當,把他當作美國名士,那麼,只要他在僕人面前一亮相,僕人們一眼就能看清他的本來面目,就象一個苦役犯認出另一個苦役犯一樣容易,甚至人未到就嗅出他身上的味道了,猶如一隻野獸很容易被某些野獸聞出身上的氣味一樣。頭目們抬起了眼睛。埃梅投以懷疑的一瞥。飲料總管聳了聳肩,用手捂著嘴道出一句很難聽的話,但大家都聽到了,他自以為捂嘴說話是講禮貌呢。

  就連我們的老弗朗索瓦絲,她正垂眉低眼走過樓梯口準備到「郵廳」吃晚飯,此時也不由抬起頭來,一眼認出了飯店賓客不加懷疑的一位僕人——猶如老奶娘歐律克勒亞早在入席賓客(求婚者)之前就認出了烏利西斯①一樣——並看到德·夏呂斯先生正親親熱熱地同這個僕人一起走著,不覺一愣,仿佛她早有耳聞但不肯相信的醜言惡語突然間就在她眼前變成了令人痛心的事實。她一直沒有對我談起這件意外的事故,也沒有向任何其他人透露過,但此事肯定使她傷透了腦筋,因為後來,每當她在巴黎有機會看到她此前極為愛戀的「朱利安」時,她對他總是彬彬有禮,但這種禮貌已經降溫,而且每次都增加一大味「保留」的劑量。這同一場變故卻反導致另外一個人對我說了心裡話;這人便是埃梅。當我與德·夏呂斯先生交錯而過,此公原沒料到會同我不期而遇,便舉手朝我喊道:「晚上好,」說話漫不經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儼然象個貴族大老爺,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覺得不如裝出坦蕩無藏為妙。沒想到埃梅,他,此時此刻,正用懷疑的目光觀察著他的言談舉止,他看到我正向那位一眼就看得出是僕人的同伴致意,當天晚上就問我此人是何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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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典出希臘神話。英雄烏利西斯回到伊塔後,奶媽歐律克勒亞為他洗腳,看到他膝上的傷疤,一下子便認出了他。

  因為最近以來埃梅愛同我交談,或者如他所說,喜歡與我「討論」,這也許可以為我們的交談標以哲學的性質。我常對他說,在我吃晚飯時,他可以坐下來,同我共享晚餐,可他偏要站在我身邊,我對此感到不自在,他聲稱他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通情達理」的顧客。這時他正同兩個小廝談天。他們向我問好,我不知為什麼;他們的臉我覺得眼生,儘管他們對話時那吵吵鬧鬧的勁頭我並不感耳生。埃梅為他們倆定親的事教訓了他們倆,因為他不同意他們各自的婚事。埃梅要我出面,我說我不能出什麼主意,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對我重報了姓名,再次提醒我,他們在裡夫貝爾經常伺候我。但其中一個長長了鬍子,另一個則刮光了鬍子並讓人推了平頭;正因為如此,儘管仍然是他們往昔的腦袋安在他們的雙肩之上(而不象巴黎聖母院修復過程中換錯了人物的頭面),可我竟然視而不見,就象胡亂放在壁爐上的東西,縱有眾目睽睽,竟無一人發現,任憑怎麼找也找不著。但一旦得知他們的姓名後,我馬上就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他們那隱隱約約音樂般的嗓音,因為我重新看到了他們本來的面目,見其面而知其音吧。「他們要結婚,可他們連英語都不懂!」埃梅對我說,他沒想到,我對飯店這行不甚了了,很難理解,若是不會外語,人們就休想指望有什麼好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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