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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


  「會不會碰巧了,他不搞醫,也不搞文學?您曉得,您要是需要考試方面的參考意見,戈達爾可以辦,而我要把他捏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至於科學院,那是後話,因為我想,他還不到年紀,我掌握著好幾票。您的朋友到這裡興許是舊地重遊,看看房子也許他會高興。東錫埃爾,可不怎麼好玩。總之,您可以為所欲為,包您稱心如意,」她話說透了卻不強求,以免露出設法巴結「名門望族」的神色,因為她的意圖是,她要讓眾常客們生活在專制制度之下,卻美其名曰自由。「噯,你怎麼啦,」她看到維爾迪蘭先生便說他,只見他不耐煩地指手劃腳,來到木板平臺上,平臺從沙龍的一側伸出去,下面就是幽谷,看樣子氣得喘不過氣來,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又是薩尼埃特氣你了?可你既然知道他是大笨蛋,你死了這份心就是了,何必自作自受弄成這個樣子……我不喜歡這樣,」她對我說,「因為這對他不好,會使他腦充血的。但我還得說,還真應當有天使的耐心才能忍受薩尼埃特的愚蠢,尤其應當記住,收容薩尼埃特是一種慈悲。可我啊,我說實話,他蠢得出奇反成了我的歡樂。我想,飯後您聽到他說的話了吧:『我不會玩惠斯特,但我會玩鋼琴』。真夠妙的!簡直太偉大了,然而卻是一個謊言,因為他既不會玩牌,也不會彈鋼琴。可我丈夫,表面上粗魯厲害,實際上心腸很軟,很善良,可薩尼埃特這種自私自利,老是想要一鳴驚人,氣得他死去活來的……喂,我的小乖乖,消消氣,你很明白,戈達爾早就對你說過,這對你的肝沒好處。到頭來,一股腦兒往我頭上出氣,」維爾迪蘭夫人說。「明天,薩尼埃特又要來鬧一場小神經病,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可憐的人!他病得很重了。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因此坑害別人呀。而且,即使是在他痛苦不堪的時刻,即便是在人們可憐他的時候,他的愚蠢言行也會把人家的同情心打殺光的。他蠢到家了。你只有好言好語勸他,這樣鬧下去你們倆都會得病的,叫他別再來了;因為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一著,這也許有鎮定他的神經的效果,」

  維爾迪蘭夫人對丈夫耳語打氣。

  從右邊的窗子遠眺,大海依稀可見。而憑左邊的窗門,幽谷盡收眼底,月光如雪,現在正飄落山野。人們不時聽到莫雷爾和戈達爾的聲音。「您有主嗎?」「yes。」「啊!您有多幫奴婢呀,您這傢伙,」德·康布爾梅先生對莫雷爾說,回答著他的問題,因為他已經發現,大夫已經勝券在握。「這是個方塊,上面有個女的,」大夫說。「這也是主呀,懂嗎?哦壓上,哦逮了。」「但索邦①已不存在了,」大夫對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此地空余巴黎大學。」德·康布爾梅先生坦白承認他弄不明白醫生為何對他發出這般挑剔。「我剛才以為您說的是索邦呢,」大夫又說。「我剛才聽到您說:您給我們來索邦,」他眨巴著眼睛補充道,以表明這是一個詞。「且慢,」他指著對手道,「我給他來一個特拉法爾加的晴天霹靂②可這次打擊正中大夫下懷,只見他喜笑顏開,肉麻地搖動著雙肩,這種舉動已經到家,屬戈達爾之「類」,幾近獸性滿足的行為。在上一代,搓手的動作,就象擦肥皂洗手一樣,伴隨有這種動作的開始時,戈達爾同時運用了這雙重動作,但後來有一天,不知道是因為中途出了什麼變故,還是夫妻生活從中調節,可能就是強行干預,摩擦玩手的動作不見了。這位大夫,即使在玩骨牌的時候,在他逼著對手「摸」牌,抓雙六的當兒,這對於他是最痛快淋漓的事了,不過也只是搖搖肩膀而已。可當他——極難得地——去老家住幾天,與堂弟又見了面,發現堂弟還有玩手的習慣,回來後便對戈達爾夫人說:「我感到這可憐的勒內很低級。」「您沒有有小女混子?」他說著轉向莫雷爾。「沒有?那麼我出這個老大衛。」「這麼說您得五,您贏了!」「Sisignor」③「打了一個漂亮仗,大夫,」侯爵說。「一次皮洛士勝利④,」戈達爾說著轉向侯爵,目光越過夾鼻眼鏡,看看他的話會引起什麼效果。「倘若我們還有時間,」他對莫雷爾說,「我給您報復的機會。該我來了……啊!不,車來了,星期五再幹,我給您露一手絕招。」維爾迪蘭夫婦把我們送出門外。女主人對薩尼埃特格外親熱,目的在於確保他第二天再來。「我看,您穿的看樣子並不多,我的乖乖,」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在他的心目中,他這麼大年紀了,可以象父輩那樣叫我。「好象變天了。」這話字字令我喜氣洋洋。仿佛一語道破大自然的深刻生機,道出了分分合合的風起雲湧,可能預兆著別的變故,由於這一切發生在我的生活之中,就有可能給我的生活創造新的可能。臨走之前,只需打開朝園林的門,便可要感到另有一種「氣候」頓時開始了登臺表演;習習清風,消暑銷魂,從冷杉林中吹來(往昔,德·康布爾梅夫人在林中做著肖邦夢呢),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如蜿蜒流水般溫存,似心血來潮般逆反,開始拉開輕飄飄的夜幕。我不要蓋被子,但以後的夜晚,若阿爾貝蒂娜在場,我也許就要了,與其說是免受風寒之險,毋寧說是為了藏雲遮雨。大家沒找到挪威哲學家。他會不會拉肚子?他是不是怕誤了火車?難道有飛機來接他?聖母升天時把他帶走了不成?反正,大家還來不及發現,他已無影無蹤了,真神了。「悠這就不對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對我說,「外面天氣鴨冷。」⑤「為什麼鴨冷?」大夫問。「當心哮喘,」侯爵又說,「我妹妹晚上從不出門。況且,她現在身體很糟。無論如何不要這樣光著腦袋,快把頭套戴上。」「又不是冷哮喘,」戈達爾用教訓人的口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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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索邦神學院,巴黎大學的前身。在此,「索邦」與上文的「多邦」有意混淆,做文字遊戲。
  ②典出「特拉法爾加戰役」。。1805年10月21日,拿破崙帝國的艦隊在加的斯和直布羅陀海峽之間的特拉法爾加角與英國艦隊進行了一場空前規模的大海戰,法國海軍慘敗,拿破崙不得不放棄入侵英格蘭的計劃。
  ③意大利語,意為:「是,先生。」
  ④皮洛士(公元前319—前272),伊庇魯斯國王,曾不惜慘重犧牲取得對馬其頓和羅馬的軍事勝利。「皮洛士的勝利」一語由此成為代價慘重的代名詞。
  ⑤法語常用「鴨冷」、「狗冷」、「狼冷」來形容嚴寒,類似漢語的「猴冷」。


  「啊!這麼說,」德·康布爾梅先生道,「既然這是您的勸告……」「告讀者!」大夫道,目光溜出夾鼻眼鏡微微一笑。德·康布爾梅先生笑了,但自信自己是對的,仍堅持己見。「不過,」他說,「我妹妹每次晚上出門,都要作一次。」「何必吹毛求疵,」大夫回敬道,並不意識到自己出言不遜。「再說,我又不是來海濱行醫,除非有人叫我去出診。我是來此地度假的。」不過,他人在這裡,也許心早就不在這裡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同他一起上車時,曾對他說:「我們有幸,就在我們附近(不是在海灣您這邊,而是那一邊,不過那地方海灣很狹窄就是了),也有一個名醫,迪·布爾邦大夫。」戈達爾出於醫學倫理道德,一般力戒批評自己的同行,但這一次卻禁不住叫了起來,就象我們去小遊樂場那掃興的一天,他在我面前嚷嚷那樣:「可他不是醫生。他搞的是文醫,荒唐療法,江湖騙術。不過,我們相安無事。若不是我非外出辦事不可,我真想乘船去看他一回。」但從戈達爾對德·康布爾梅先生談到迪·布爾邦所露出的神色看,我感到,他自願要去找迪·布爾邦所要乘的「船」很像是這樣一隻「船」,薩萊諾①的大夫們租用這只「船」去毀壞另一個文學醫生發現的水路,這個文醫就是維吉爾(他也把同行們的雇客都搶走了),但在渡海時他與他們都沉沒了。「再見了,我的小薩尼埃特,明天一定得來,您曉得我丈夫很喜歡您,他喜歡您的幽默,您的聰明;但是,您很清楚,他雖然愛突然生氣,但要是他見不著您,他委實受不了。他每次見到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薩尼埃特來了嗎?我真想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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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南部城市,建於公元前197年。因有歐洲最早的醫科學校,在歷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我從來沒說這樣的話,」維爾迪蘭先生對薩尼埃特說道,故作坦率,似乎與女主人哄騙薩尼埃特的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他接著看了看表,無疑是為了避免在幕色潮氣中為道別而耽擱時間,他吩咐馬車夫們不要拖延,但下坡時務必小心,保證我們不誤火車。火車會把常客們一個個送到各自的站頭,最後一個是我,沒有一個坐到巴爾貝克這麼遠,而最早下車的是康布爾梅夫婦。他們為了不讓自己的馬走夜路上拉斯普利埃,便同我們一起坐火車去杜維爾—費代納。這一站實際上不是離他們府上最近的車站,它離村莊頗遠,到城堡就更遠了,離家最近的實際上是拉索尼站。到杜維爾—費代納車站時,德·康布爾梅先生堅持要給維爾迪蘭家的車夫(恰巧是那個精神憂鬱,可愛卻敏感的車夫)「錢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德·康布爾梅先生樂善好施,這不如說是從「他媽媽那邊」繼承下來的品質。但是,或許是「他爸爸方面」的基因在這裡進行了干預,他一邊給錢,一邊又後悔剛才犯了一個錯誤,不覺猶豫起來——也許是因為他自己沒看清楚,竟把一個蘇當一個法郎送了出去;也有可能得利者未曾發現他施捨的分量。因此,他提醒受惠者注意他的慷慨:「我給您的是一個法郎吧,是不是?」他對車夫說,故意把錢幣在陽光下晃出光輝來,目的是要老常客們將這事傳給維爾迪蘭夫人。「對不對?這足足二十個蘇,只不過才跑幾步路呀。」他和德·康布爾梅夫人在拉索尼站離開了我們。「我要告訴我妹妹,」他對我舊話重提,「您有哮喘病,我保證會使她感興趣。」我明白他是想說:會使她高興。至於他的妻子,她在向我告辭時,用了兩句省略語,這類省略語居然寫進一封信裡,當時弄得我實在反感,但久而久之也就司空見慣了,但這兩句省略語一旦說出口來,我似乎覺得,即使是在今天,仍然有令人難以忍受的賣弄學問之嫌,故作草率,是學來的親切隨便的口氣:「很高興,與您度過良宵,」她對我說;「致聖盧普友好之情,您若見到他的話」。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這句話時,居然把聖盧說成聖盧普①我始終不得而知,究竟有誰在她跟前如此發音,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何緣故致使她相信非這樣發音不可。有好幾個星期,她居然開口閉口聖盧普,而且還有一個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與她一鼻孔出氣的男人也這樣發音。只要別人稱聖盧,他們則非加重口氣說聖盧普不可,或者是為了間接地教訓一下別人,抑或是為了表明自己高人一籌。但很可能,一些比德·康布爾梅夫人更顯赫的貴婦人告訴過她,或間接地使她明白,不應該那樣發音,並告訴她,她自以為標新立異的東西實際上是一個錯誤,這一錯誤有可能導致她對世事潮流不敢相信了,因為沒過許久,德·康布爾梅夫人又改口稱聖盧了,而她的男崇拜者也同樣停止了一切抵抗,也許是因為她斥責過他,也許是他發現她已經不再發尾音了,他心想,有這等身價,有這等效力,有這等雄心的女人尚且都讓步了,還是謹慎從事為妙。她的崇拜者中的糟糕者就是她的丈夫。德·康布爾梅夫人好戲弄他人,往往極其無禮。她一旦發出這樣的攻擊,德·康布爾梅先生或對著我,或沖著別人,馬上笑嘻嘻地看著受害者。由於侯爵有斜眼瞟人的毛病——這就給人一種傻瓜逗樂的幽默——這一笑不要緊,卻把瞳孔拉到眼白上,但又留有餘地,這樣一來,雲團如絮的天空豁然亮啟一線藍天。而且,單片眼鏡,就象一塊玻璃蒙罩著珍藏的名畫一般,保護著這妙不可言的行動。至於笑的動機,說不太清楚是否可愛:「啊!無賴!您可以說您是令人羡慕的。您得到了一個厲害女人的垂青」;也說不太清楚是否辛辣:「那好吧,先生,我希望有人臭揍您一頓,您只得忍氣吞聲往肚子裡咽水蛇」;也弄不太清楚是否助人為樂:「您曉得,我在場,我一笑事成,因為這純粹是開玩笑,但我不能讓您受到虐待」;也弄不太清楚是否沆瀣一氣:「我沒必要插一手亂撒鹽面,但是,您瞧,凡是她給您造成的侮辱,我卻笑破肚皮。我向駝子尋開心,捧腹大笑,當然我是贊成的,我,丈夫嘛。因此,您若異想天開想反抗,您得明白是在跟誰說話,我的小先生。首先扇您兩記耳光,而且很響亮,然後我們到尚特比森林去,拔劍比比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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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saint-Loup最後一個輔音字母「p」不發音,可德·康布爾梅夫人卻違反規則,發音了。

  儘管丈夫進行了種種開心的表達,妻子的衝動卻很快雲消煙散了。於是乎,德·康布爾梅先生也隨之收起笑臉,剛剛露出的眼珠子也就隨之消失,而且由於有幾分鐘失去了翻白眼的習慣,便賦予這位紅發諾曼第人某種既蒼白無力又心醉神迷的東西,仿佛侯爵剛動過手術,又仿佛是在單片眼鏡裡,向老天乞求殉道者的棕櫚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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