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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八


  從布裡肖對我的喋喋不休的說教中,德·康布爾梅先生得出結論,我是德雷福斯分子。他十有八九是反德雷福斯派,但出於對一個宿敵的禮貌,他竟對我稱讚起一位猶太上校來。這位上校對謝弗勒尼家的一個表兄弟很夠意思,給予他當之無愧的提拔。「我的表兄弟處在截然對立的思想之中,」到底指什麼思想,德·康布爾梅故意滑動其詞,但我覺得這些思想跟他的面目一樣陳舊,一樣醜陋,是某些小城鎮幾個家族也許早就有的舊觀念。「那好哇!您曉得吧,我感到這太美了!」德·康布爾梅下結論道。一點不錯,他很少在美學意義上使用「美」一詞,在審美意義上,對他母親或妻子來說,它興許是指形形色色的作品。不過是指藝術作品。德·康布爾梅先生好用這個形容詞來讚美,比如說,讚美一個有點發福的妙人兒。「怎麼,您在兩個月之內長了三公斤?您曉得吧,這太美了!」清涼飲料、時鮮水果已經上桌。維爾迪蘭夫人請先生們自己去選擇自己愛喝的飲料。德·夏呂斯先生去喝了自己的一杯,連忙回到牌桌上,再也沒動窩。維爾迪蘭夫人問他:「您喝了我調的桔子水了?」只見德·夏呂斯先生優雅地一笑,用一種他罕有的清脆口氣,又是撅嘴又是撇嘴,腰肢扭來扭去,回答道:「不,我偏愛旁邊那種,來點小草黴,我覺得很可口。」真是怪事,某些秘密行為的性質竟通過言談舉止的方式方法披露出來,產生了外部的效果。一個先生信不信聖母的無玷始胎,信不信德雷福斯的清白無辜,信不信多元的世界,只要他守口如瓶,人們就休想從他的話音裡或從他的舉止上,找到任何可以讓人發現他思想深處的東西。但當人們聽到德·夏呂斯先生操著這尖尖的嗓音,推出這微微笑臉,打著這種種手勢,說什麼:「不,我偏愛旁邊的那種,小草黴,」人家可就要說話了:「瞧,他喜歡雄性,」口氣之肯定,猶如審判官在判決不肯坦白交待的罪犯,又如醫生宣判一個全癱病人為不治之症,病人也許不知道病痛,但因說不清話致使醫生斷定他活不過三年。也許,人們從他那句話的腔調:「不,我偏愛旁邊的那種,小草黴,」不難得出這是一種所謂的性倒錯的結論,這並不需要太多的科學知識。當然,這是因為,這裡,跡象與隱秘之間,有更直接的關係。即使不說一針見血,人們也總可以感到,這裡一個和顏悅色的女士在答您的話,但她又顯得矯揉造作,因為她故意裝出男子漢模樣,可人們看不慣男人這般忸怩作態。也許,這樣想更雅觀些吧,就是長久以來,有一定數量的天使女人投錯了胎,混到男性行列中,她們拍打著翅膀逃亡,徒勞無益地向男人飛去,卻從肉體上對男人產生反感,她們善於整理客廳,料理「內務。」德·夏呂斯先生心安理得讓維爾迪蘭夫人站著,自己仍然坐在扶手椅上,以便挨緊莫雷爾。「難道您不覺得,」維爾迪蘭夫人對男爵說,「這豈不是一種罪過,那個人本來可以用他的小提琴為我們助興,卻廝守著雙人牌桌。要是有人象他那樣拉琴!」「他打牌很漂亮,他幹什麼都行,他極聰明,」德·夏呂斯先生說,一邊看著牌,好替莫雷爾出謀劃策。然而,他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站起來,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以其形形色色的社會觀炒成一盤獨特的大雜燴,貴族大老爺和藝術愛好者的風味兼而有之,不是象他所處的上流社會的男士那般彬彬有禮,而是效法聖西門自作種種活畫;而此時此刻,他興致勃勃地塑造出於格塞爾元帥,元帥之所以令他感興趣,還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說起元帥時,說他面對宮庭中比他更尊貴者,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裡,甚至都懶得起身。「那麼說,夏呂斯,」維爾迪蘭夫人說,頓時親熱起來,「難道在您的那個區,找不到一個破落的老貴族來給我看門嗎?」「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德·夏呂斯先生笑著說,象個老好人,「但我不把他推薦給您。」

  「為什麼?」「我為您擔心,衣冠楚楚的貴客們到了門口就不想往裡走了。」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小衝突。維爾迪蘭夫人對此幾乎沒有在意。不幸的是,他們在巴黎有可能發生過摩擦。德·夏呂斯先生還是沒有離開座位。他不禁感到好笑,竟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使維爾迪蘭夫人屈從了,他那套有利於貴族特權和資產者庸懶的格言得到了確認。女主人對男爵的態度一點兒也不見怪,她離開他,僅僅是因為她看到我又被德·康布爾梅先生死死纏住而感到不放心。。但在這之前,她想弄清德·夏呂斯先生與莫萊伯爵夫人的關係。「您曾對我說過,您認識德·莫萊夫人。您去她家?」她問,賦予「去她家」以「在她家得到接待」,「得到她的允許去看她」的意義。德·夏呂斯先生的回答,則帶著輕蔑的變調,言簡意賅的矯揉造作,拿出唱聖詩的腔調說:「有那麼幾次。」這「幾次」使維爾迪蘭夫人頓生疑團,便問道:「您是否在她家見過蓋爾芒特公爵?」「啊!我記不得了。」「啊!」維爾迪蘭夫人感歎道,「您不認識蓋爾芒特公爵?」「可我怎麼會不認識他呢?」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一絲微笑牽動著嘴唇起伏波動起來。這是冷嘲熱諷的微笑;但由於男爵生怕被人看到嘴裡的一顆金牙,譏誚尚未出嘴便被唇刀抿碎了,形成的蜿蜒曲折的笑紋變成了莞爾一笑。「您為什麼說:我怎麼會不認識他?」「可因為他是我的兄弟呀,」德·夏呂斯先生漫不經心地說,卻使維爾迪蘭夫人陷入驚愕和困惑,弄不准自己請來的客人是否在恥笑自己,弄不清德·夏呂斯先生是否私生子,或是偏房所生。她萬萬沒有想到,蓋爾芒特公爵的兄弟竟叫夏呂斯男爵。她朝我走了過來:「我剛聽說,德·康布爾梅先生請您吃晚宴。我嘛,您曉得,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但是,為您著想,我還是希望您不去為好。首先那兒盡是討厭鬼。啊!要是您願意與外省一些無人知曉的伯爵、侯爵們共進晚餐,您一定會吃得如願以償。」「我想,我不能不去應酬一兩次。然而,我不太有空,因為我有一個年輕的表妹,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撂下不管(我以為拉上親戚關係可以使事情簡單化,以便名正言順地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外出〕。但對康布爾梅夫婦來講,由於我已經在她們面前介紹過她……」「您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可我要告訴您的是,那裡極不衛生;您一旦染上胸部炎症,或落下類似風濕痛之類好些個小毛病,您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吧?」「可不是說那地方很秀麗嗎?」「濕、濕、濕哩呱嘰的……可以這麼說。我呀,我說明白了吧,我百般偏愛從這裡飽覽山谷的風光。首先,人家即使倒貼我們錢,我們也不會要那座房子,因為,海風對維爾迪蘭先生是致命的。您的表妹只要稍有點過敏性怕風寒……不過,再說,您本來就對風寒過敏,我想……您有哮喘病。那好了!您瞧吧。您去一回試試,保管您八天睡不著覺,可這就不是我們的事了。」可她沒考慮到自己的後語會與自己的前言自相矛盾:「如果您高興看看房子,房子不壞,秀麗談不上,但的確很好玩,有舊壕溝,有舊吊橋,我不得不履行一次義務,無論如何得到那裡去吃一頓晚飯,那好吧!到那一天您一定去。我儘量把我的小圈子都帶去。那就太好了。後天。我們要乘車去阿朗布維爾。那一路可美了。有美味的蘋果酒。來吧。您,布裡肖,您也來吧。還有您,茨基。反正這是我丈夫份內的事。他本來就該事先作出安排。我不太清楚他邀請了誰?德·夏呂斯先生,您是否在邀請之列?」男爵只聽到最後這一句話,而且不知道人家說的是去阿朗布維爾遊覽之事,不禁跳了起來:「怪問題,」他以嘲諷的口氣喃喃道,維爾迪蘭夫人聽了覺得不是滋味。

  「再說,」她對我說,「在康布爾梅家晚宴之前,何不把她帶到這兒來,把您的表妹?她喜歡聊天,喜歡才人嗎?她可愛吧?是的。那就好,很好,帶她一起來吧。世上不只有康布爾梅一家。我明白,他們很高興邀請她,可他們卻請不到任何人,這裡,她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始終有才人作伴。總之,我指望您不會使我洩氣,下星期三。我聽說,您曾同您的表妹,同德·夏呂斯先生,在裡夫貝爾吃點心,還有誰我就不得而知了。您可以設法把這一幫人都挪到這兒來嘛,皆大歡喜,來那麼一小幫子。聯絡是再容易不過的,大道小路美極了;如有必要,我會派人接你們。不過,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吸引你們到裡夫貝爾,那地方外國闊佬們氾濫成災。你們可能相信那地方烘餅有名氣。我的廚師做餅更是拿手好戲。我一定請你們吃餅,我請客,諾曼第餅,地地道道,油酥餅,我只說這些。啊!您如果硬要吃裡夫貝爾的肮髒飯菜,這,我可不幹,我不暗算我的客人們,先生,而且,即使我想下手,我的廚師也不願幹那種難以啟齒的卑鄙勾當,他寧可改換門庭。那地方的酥餅,弄不清是什麼玩藝兒做的。我認識一個可憐的姑娘,就因為吃了這東西得了腦膜炎,三天之內就一命嗚呼了。她年僅十七歲。她可憐的母親有多傷心,」維爾迪蘭夫人補充道,飽經滄桑與痛苦的兩頰露出不勝憂慮的神色。「不過,說白了,要是您樂於被人敲竹槓,高興把錢往窗外扔,那您不妨去裡夫貝爾嘗嘗滋味。只是,有勞大駕,我要給您下一道信得過的使命:六點鐘一響,您把您的全部人馬帶到我這兒來,千萬不要讓大家回家轉,各奔東西。您可以隨便帶誰來。我並不是對所有的人都講這樣的話。但我放心,您的朋友們都是可愛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彼此心心相印。除小核心成員外,星期三准還有可親可愛的人來。您不認識可愛的德·隆邦太太?她長得美極了,而且才智橫溢,但一點也不暗附風雅,您看吧,她會討您喜歡的。她也會帶一整幫朋友來,」維爾迪蘭夫人補充道,目的是為了向我表明,這是好人相聚,舉例來鼓勵我。」大家會看到,到底什麼東面最有影響,誰帶來的人最多,是從巴布·德·隆邦那裡帶來的人多,還是從您那兒來人多,而且我認為,還得把貝戈特帶來,」她補充道,看樣子神色茫然,因為名人能否賞光大成問題,早上各家報紙發表了一條簡訊稱,這位大作家的健康狀況令人深為不安。「您最終會看到,這將是我最成功的星期三聚會之一,我不要令人討厭的女人。不過,不要因今宵星期三就下結論,今晚是一敗塗地了。您別說了,您豈能比我更煩惱,我自己都覺得煩死人。豈會永遠象今晚這樣子,您知道!再說,我且不說康布爾梅兩口子,他們真叫人受不了,可我認識一些上流社會的人,他們個個都是可親可愛的,嘿!除了我的小核心,哪兒也找不著這樣的人。我聽您說過,您覺得斯萬是聰明人。首先,我看這太言過其實了,姑且不論此人的個性,我總覺得他暗地裡討厭死了,陰險極了,星期三他常來我這裡吃晚餐。好了,您可以問問別人,甚至可以與布裡肖比一比,布裡肖遠不是才智出眾鶴立雞群,只不過是一個二流好教授,還是我把他拉進科學院的呢,斯萬與布裡肖相比,只好無地自容了。他屬￿平庸之輩!」但由於我發表了相反的意見,她便改口說::「是這樣。可我不願對您說任何他的壞話,既然他是您的朋友;何況,他很喜歡您,他對我提到您,說起來美滋滋的,不過,問問這些人好了,他在我們的晚宴上,有沒有說過一點有意思的事情。這可是試金石呀。那好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斯萬呀,在我府上,既無所予,也毫無所得。他還有一點值得稱道,他是在這里弄到的。」我肯定他很聰明。「不,您就相信這一點,那是因為您認識他的時間比我短的緣故。其實,人家很快就對他了若指掌。我呀,他煩死我了。(意為:他常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和蓋爾芒特府上,他明知道我不去那兒。)我一切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心煩。啊!這個,不行!」恐煩症現在已經成了維爾迪蘭夫人心頭上賴以解釋小核心組成的理由。她尚未接待公爵夫人們,因為她不能自尋煩惱,就象因為會暈船不敢到海上去旅行一樣。我捫心自語,維爾迪蘭夫人所說的並非全然沒有道理,雖然蓋爾芒特家聲稱布裡肖是他們所見到的最愚蠢的男人,但我仍然說不清他事實上是否高於他人,即使不高於斯萬本人,至少高於有蓋爾芒特精神的人,那些人雖然因他那學究式的玩笑而臉紅,但竟然沒有羞恥心,我心裡尋思著,仿佛聰慧的天性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我自問自答的啟明似的,其嚴肅的程度猶如一個受波爾羅亞爾隱修院影響的基督徒向自己提出聖恩的問題。「您瞧吧,」維爾迪蘭夫人繼續說,「如果有人接待上流社會的人,接待有真才實學的人,接待我們圈子裡的人,那就應當到那兒去看一看,瞎子王國裡最有才華的上流社會人士在這裡只不過是一個獨眼龍而已。更有甚者,他對別人冷若冰霜,別人一下子心就涼了。以致到了這種程度,我考慮是不是要搞類似的活動,就是因為討厭這些人,不要魚龍混雜在一起,把一切都搞糟了,以便好生享用我的小核心。說完了:您一定帶您的表妹來。一言為定。好。至少!在這裡,你們倆有吃的。在費代納,又是饑又是渴的。啊!相反,假如您喜歡吃耗子,那您趕緊去,您將如願以償。只要您願意,人家留您多久都行。到頭來,您非餓死不可。不過,我要是去,我動身之前得吃好晚飯。若要更熱鬧一點,您得來找我。我們好生嘗一嘗,回來時再吃個夜宵。您愛吃蘋果塔嗎?愛吃,太好了!愛吃,太好了!我們的大師傅做蘋果塔與眾不同。您看我說得對吧,您生來就適合在這裡生活。那就來這裡住吧。您曉得,我家的空床位看樣子不多實際上不少。我不說就是了,免得招引討厭鬼來。您可以把您的表妹帶來住。她會感到這裡的空氣與巴爾貝克大不相同。靠這裡的空氣,我斷言我可以治好不治之症。我發誓,我真的治過,但不是現在。因為,過去我就住在附近,好不容易我才發現這點兒名堂,一片麵包的代價就搞到手了,比他們的拉斯普利埃可別具一格。我們要是出去散步,我會指點給您看。但我認為,這地方,空氣的確益身養神。儘管我不願意大談特談,但巴黎人一眼就會喜歡上我這小塊世外桃源。這可一直是我的吉星。最後,您把這一切告訴您表妹吧。給你們兩間漂亮的房間,面對山谷,您會看到這良辰美景,霧中的太陽!那麼,您說的那個羅貝爾·德·聖盧是什麼玩藝兒?」她神色不安地說,因為她聽說我要到東錫埃爾去看他,恐怕他會讓我洩氣。「您不如把他帶到這兒來,如果他不是一個討厭鬼的話。我聽莫雷爾談起過他;我似乎覺得是他的一個老朋友,」維爾迪蘭夫人說道,一派胡言亂語,因為聖盧與莫雷爾彼此素昧平生。但當她聽說聖盧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時,她想,准是小提琴手拉的線,便裝出知情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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