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八四


  我趁維爾迪蘭夫人請咖啡之機,看了一眼德·康布爾梅先生交給我的那封信,信中他母親請我去赴晚宴。寥寥數語,書法卻頗有個性,此後我一看便能從別的字跡中將它辨認出宋,大可不必求助於特別假設技術,就好比畫家,用不著按秘方製造出來的稀有顏料來表現自己別出心裁的想像。即使是一個殘疾人,因受過衝擊而患了失寫症,落得個看字如看畫,讀也讀不懂的地步,他也會明白,德·康布爾梅夫人是屬￿一個古老家族的人,熱心于文學和藝術的家族文化給貴族傳統吹來了一點新鮮的空氣。他也可以猜想出侯爵夫人大致在哪個年頭學會寫字並同時學會演奏肖邦的作品。在那個時代,富有教養的人們都遵循講客套的準則,遵循說話連用三個形容詞的準則。一個讚美的形容詞對她是不夠用的,她又緊跟著用了第二個(破折號之後),然後再接第三個(破折號之後)。但是,與眾不同的是,在德·康布爾梅的便箋中,接連三個修飾語不是層層漸強,而是層層「漸弱」。德·康布爾梅夫人在第一封信裡對我說,她看到了聖盧,對他的「獨一無二的——難能可貴的——實實在在的」品質從來沒有如此推崇過,還說,他可能要同他的一個朋友(準確地說是愛上兒媳的那位朋友)再來,又說,如果我願意來費代納吃晚飯,有他們沒他們在場都行,她將感到「歡欣——高興——滿意」。也許是因為在她腦海裡,想像的肥沃和詞匯的豐富與好客之心不相稱,這位貴夫人好一贊三歎,一次比一次無力,二歎三歎竟成了一歎漸弱的回音。只要再有第四個形容詞,原來的好客之心恐怕就蕩然無存了。末了,想來一個言簡意賅,這就不可能不在家族裡甚至在關係圈子內產生深刻的印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養成了一種習慣,好以「真正的」一詞取代「真誠的」的一語,因為真誠最終都有「假意」的樣子。為了充分表達實際上是真誠的某種東西,她往往打破傳統的詞匯搭配,按照慣例,「真正的」本應放在名詞之前,可她卻大膽地放在名詞之後。她的信每每這樣收筆:「請相信我的友誼真正的。」「請相信我的熱情真正的。」糟糕的是,如此這般弄成了固定的格式,以至於,這種故作坦率反給人予虛假禮貌的印象,比舊套語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人們不再去扣舊套話的含義了。況且,我讀信受到了干擾,傳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其中德·夏呂斯先生的高嗓門威鎮四座,他抓住自己的話題不放,對康布爾梅先生說:「您要讓我坐到您的座位上,使我想起了一位先生,他今天早上寄來一封信,簡直象賀信:「『德·夏呂斯男爵殿下啟』,信的抬頭是:『爵爺』。」「說實在的,您的通信人有點言過其實,」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道,審慎地大笑一聲。德·夏呂斯先生把他逗笑了;可卻不與他分享笑聲。「但實質上,我親愛的,」德·夏呂斯先生說,「請您注意,從文章上看,正是他說了實話;我不涉及任何人的問題,您想對吧。我說這事,就好象涉及另外一個人似的。但您有什麼辦法,歷史就是歷史,我們對歷史無可奈何,又不由我們來修改歷史。我姑且不跟您提威廉皇帝他,在基爾,一個勁地封我為『爵爺』。我聽說,他對所有的法國公爵都這麼稱呼,這是過分了,但這也許很簡單,是一種超越我們頭上對準法蘭西的微妙的關注。」「微妙而且多少是誠摯的,」德·康布爾梅先生說。「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注意到了吧,從我個人講,一位最末位的貴族象這個霍亨索倫,而且又是個新教徒,他剝奪了我侄輩王漢諾威,象他這樣是不會讓我高興的,」德·夏呂斯先生補充道,似乎在他心目中漢諾威比阿爾薩斯—洛林更重要。「但是,我相信這樣的傾向,皇帝誠心實意想與我們親善。傻瓜們才會對您說,他是一個逢場作戲的皇帝。相反,他聰明絕頂。他不懂繪畫,強迫丘迪先生從國家博物館中撤走埃爾斯蒂爾的作品。但路易十四不喜歡荷蘭畫師,卻也愛好富麗堂皇,到底還是一位偉大的君主。還有威廉二世,從陸、海軍方面看,他武裝了自己的國家,可路易十四沒這麼幹,我希望他的統治絕不會重蹈覆轍,如今俗稱太陽王的那位君主的統治就因屢遭挫折而在末期黯然失色了。依我所見,共和國犯了一大過錯,拒絕了霍亨索倫的好意,或只在禮尚往來上斤斤計較。他對此了若指掌,並以他特有的表達天才說道:『聯之所欲,握手也,非舉帽也。』作為人,他是卑鄙的;他拋棄、出賣、否認心腹密友,將他們打入冷宮,他自己不動聲色,朋友們卻有苦難言,」德·夏呂斯先生繼續說道,口若懸河,舌尖一滑扯到奧伊倫堡事件①上來了,想起了一位居廟堂之高的被告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難道皇帝相信我們這樣的精明,竟敢同意打這樣一場官司嗎!不過,再說,他相信我們的審慎態度卻沒有錯。一旦上了斷頭臺,我們也許都不張口了。」「況且,所有這些與我想說的意思毫不相干,我想說的是,在德國,我們這些附屬國的親王,只是杜希勞希特徒有虛名而已,而在法國,我們的『殿下』地位得到公開的承認。聖西門聲稱是我們濫用了這一頭銜,這點他是大錯特錯了。他舉的理由,說什麼路易十四有令,禁止叫他虔誠基督王,命令我們稱他國王就行了,這不過表明我們是從屬￿他的,而絲毫不證明,我們沒有親王的身份。如若不然,早就應否認洛林公爵和許許多多其他人的這一身份了!何況,我們許多頭銜皆出自洛林家族,由我的曾祖母德雷絲·德·埃斯比諾瓦封的,她是德·戈梅西少爺的女兒。」德·夏呂斯先生發覺莫雷爾在聽他講話,益發洋洋得意,索性借題發揮開來。「我讓我兄弟注意,我們家族的小傳不該列在《哥達》①的第三部分,而應該列在第二部分,且不說在第一部分,」他只管吹,卻不曉得莫雷爾竟不知《哥達》是什麼東西。「但這恰恰與他有關,他是我的長兄,既然他覺得這樣蠻好,既然他置之不理,我只好閉上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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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良威廉二世身邊有兩個奧伊倫堡。一個是菲利浦·奧伊倫堡(1847—1921),德國外交家,威廉二世的密友和顧問。1890年俾斯麥下臺後,他成為德皇最有影響的顧問。1894年拒絕就任首相,遂任駐維也納大使。另一個是波托·奧伊倫堡(1831—1912),他擔當普魯士總理時與帝國首相卡普裡維伯爵發生衝突,卡普裡維伯爵試圖放寬普魯士選舉權,而總理則要求帝國立法,反對社會民主黨,並勸說威廉二世限制國會議員的普選制。1894年,德皇以突然將兩人同時免職的辦法來「解決」問題。

  「布裡肖先生很讓我感興趣,」我對正向我走來的維爾迪蘭夫人說,連忙將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信塞進了口袋。「他是一個學問家,又是一個大好人,」她冷冷地回答我說。「他顯然缺乏創新精神和欣賞情趣,可他記憶力驚人。大家剛才談到今晚在座諸位的『祖宗』,就是移民了,說他們什麼也忘不了。但他們至少有託辭,」她說,借了斯萬的一句話為她所用,「他們什麼也沒學到。可布裡肖什麼都知道,吃飯時劈頭蓋臉地向我們扔過來一摞一摞大辭典。我想,您再也不會一無所知某城某村的地名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吧。」維爾迪蘭夫人說話時,我正尋思我準備問地點什麼事情,可一下子又記不起到底想說什麼事。「我肯定您是在談布裡肖。嗯,唱喜鵝啦,弗雷西內啦,他可什麼也沒饒過您。我剛才看著您,我的小老闆娘。」「我早就看到您了,我差一點要喊起來。」我今天說不好維爾迪蘭夫人那天晚上是如何穿著打扮的。也許,當時,我並無更多印象,因為我沒有觀察的頭腦。但是,我感到她的衣著並非不講究,我便對她說了一番客氣話,少不了讚美幾句。她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樣,以為人家對她們說的恭維話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以為這是人家公正地必然會作出的一種裁決,就好象是在評論一件不屬￿任何人的藝術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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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哥達家譜》,列有歐洲名門望族的家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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