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八五


  於是她向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合情合理、自豪而天真的問題:「這您喜歡嗎?」她問得一本正經,弄得我因虛偽而臉紅。「你們在談唱喜鵲吧,我打包票,」維爾迪蘭先生說著,向我走來。我老想著我那綠色的絲光塔府綢和一種木頭的味道,我萬萬沒有注意到,布裡肖羅列的詞源,反使他成了人們的笑柄。賦予事物價值的印象,在我看來頗為重要,但其他人或者不說出口,或者無意中擱到腦後,以為微不足道,因此,我即使能向別人表達這些印象,也不會被別人所理解,或者說很可能受到人們的冷落,這些印象我全然利用不得,弄得不好還會招致麻煩,在維爾迪蘭夫人眼裡我被看成了大傻瓜,她看我「器重」布裡肖,就象我已經向德·蓋爾芒特夫人表明過的那樣,因為我在德·阿巴雄夫人家裡感到愜意。然而,對布裡肖來說,則有另一番道理。我不是小圈子裡的人。而凡是小圈子裡的,社交界的也好,政界的也罷,文學界也行,人們約定俗成,總是容易得出奇,可以在一次交談中,在一篇正式講話裡,在一篇小說或在一首詩歌裡,發現到誠實的讀者根本無法想像能從中看出的種種名堂。多少回,我遇到這樣的情況,讀著一個善於辭令、頗見老朽的院士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一時激動起來,情不自禁要對布洛克或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寫得多精彩!」可我還來不及張嘴,他們便會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如果您想開心一陣子,您就讀一讀某某人的小說。人之愚蠢登峰造極了。」布洛克表示蔑視,主要是因為某些本來原有的頗佳的風格效果,卻有點黯然失色了;而德·蓋爾芒特夫人之所以蔑視,則是因為,小說要說明的似乎恰恰與作者的願望背道而馳,實際上是她精心推理所致,我是萬萬想不到的。我又大吃一驚,看到維爾迪蘭夫婦表面上對布裡肖客客氣氣,卻暗含著諷刺挖苦,就象幾天前,在費代納,我聽到康布爾梅夫婦,沖著我對拉斯普利埃熱情洋溢的讚美,向我大發感慨說道:「他們搞成什麼樣子,您言不由衷吧。」的確,他們承認,餐具很漂亮。我反正沒看見,刺眼的小窗簾更沒看在眼裡。「好了,現在,您如果回到巴爾貝克,您就知道巴爾貝克意味著什麼,」維爾迪蘭先生挖苦道。恰恰是布裡肖教給我的東西我才感興趣。至於他的所謂思想,純粹是老調重彈,想當初在小圈子裡,人們聽得津津有味。他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口若懸河,令人討嫌,他的言論再也難以打中目標,卻必須克服一種敵視的沉默或討厭的反響;發生了變化的東西,並不是他滔滔不絕散佈的東西,而是沙龍的聽覺和聽眾的情緒。「當心!」維爾迪蘭夫人指著布裡肖半壓嗓門悄聲說。而布裡肖呢,其聽力保養得比視力更敏銳,他瞟了女主人一眼,旋即轉開,既是近視者又是哲學家的目光。若說他的肉眼欠佳,那他的神眼則甚妙,看事物每每投去更開闊的眼光。他從炎涼世事中看到了如紙薄情,而他也就逆來順受了。當然,他為此感到痛苦。有時候會有這種情況,有這樣的人,到一個他慣於討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個晚上他感覺到人家覺得他不是太淺薄,便是太學究,抑或太拙笨,甚至太放肆,如此這般,不一而足,回到家裡也會悻悻然不得好受。往往因為一個觀點上的問題,一個方式方法上的問題,他給別人留下荒謬或老一套的印象。他也往往心中有數得很,這些個其他人豈能同他等量齊觀。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解剖詭辯術,人們正是利用這種詭辯術心照不宣地對他加以譴責,他要作一次登門拜訪,寫一封信,更明智的辦法是自己不動聲色,靜候下星期別人來請他。也有時候,這種種失寵,並非一夕之間就能結束的,往往得持續數月之久。由於夫人瞧不起他,而又感到在Y夫人家裡得到人們的尊重,便聲稱Y夫人至高無上,便投到Y夫人的沙龍裡。再說,這裡不是描繪這類人物的場合,他們高於社交生活之上,卻又不善於在社交生活之外自我發展,受到接待就高興,得不到賞識便掃興,每年,他們總會發現,他們頂禮膜拜的女主人原來渾身都有毛病,而被他們貶低了價值的女主人卻是才華橫溢,其實第二個女主人也有瑕疵,待他們忍受不了時,便又不惜回到第一個女主人的情懷裡,而原先女主人的毛病也就忘了些許了。人們可以通過這一次次短暫的失寵,想像到這次失寵給布裡肖造成的苦惱有多大,他知道這次失寵是一錘定音的買賣。他不會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不時公開笑話他,甚至笑話他的弱點,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紙,但他只好忍氣吞聲,這樣一來,他反一如既往把女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維爾迪蘭夫人從大學究漲紅的臉上弄明白了他聽到了她的講話,於是想在今晚對他親切一些。我忍不住對她說,她對薩尼埃特可沒這麼客氣。「怎麼,不客氣!然而,他可喜歡我們了,難道您不曉得我們在他心目中是什麼嘛!我丈夫有時候被他的愚蠢弄得發點火,可應當承認的確有些可氣,但在那樣的時刻,幹嗎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滿臉走狗氣呢?真不老實。我不喜歡這樣。儘管如此,我還總是儘量勸我丈夫冷靜些,因為,要是他走得太遠,薩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來了;這樣我可不願意,因為我要告訴您,他身上連一個蘇也沒有了,他總得吃飯吧。但是,總之,如果他生氣,叫他別回來好了,我可不管這份閒事,當人家需要別人的時候,人家最好不要這樣愚蠢。」「奧馬爾公國在進入法蘭西王室領地之前,長期是我們家族的,」德·夏呂斯先生當著莫雷爾的面,向德·康布爾梅先生解釋道,莫雷爾不勝驚訝,說實話,這篇宏論,即使不是直接說給莫雷爾聽的,至少也是為他而發的。「我們壓倒了所有外國親王;我可以給您列舉上百個例子。克羅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禮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後行跪禮,我高祖母叫人嚴厲對她指出,她沒有用方墊的權利,當即請執勤官撤掉,並稟報了國王,聖上即傳旨令德·克羅瓦夫人到德·蓋爾芒特府上向夫人賠禮道歉。勃艮第公爵攜帶自己的傳令官來到我們這裡,一個個威風凜凜,我們得到聖上的恩准,煞了他們的威風。我知道談自家人的美德有諸多不雅。但盡人皆知,我們家族的人在危險時刻總是『一馬當先。當我們放棄了布拉邦特眾公爵的旗號後,我們的戰鬥口號是『一馬當先』。這種處處優先的權利,雖然我們經過多少世紀的浴血奮戰而求之不得,但後來終於在宮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當合法的。當然嘍,在宮廷裡,當著我們的面,這種權利始終是得到承認的。我還可向您舉巴登公主為例加以論證。由於她忘乎所以,竟想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剛才已經對您說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事,在晉見國王時,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猶豫了一下(雖則根本就不應該有這回事),她竟然要捷足先登進入王殿,國王立即高喊道:『進來,進來,禦表妹,德·巴登夫人極其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實,她有象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樣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貴,因為從母系家譜算,她是波蘭王后、匈牙利王后、巴拉丹選帝侯、薩瓦——卡裡尼安親王和漢諾威親王、繼而是英國國王的外甥女。」「Macenasatavisediteregibus!」①布裡肖致意德·夏呂斯先生說,德·夏呂斯先生微微點了點頭以為答禮。

  「您說什麼?」維爾迪蘭夫人問布裡肖,她真想設法修補她剛才對他說的一席言辭。「我是說,上帝饒恕我吧,我是說一個絝絝子弟,他是上流社會之花(維爾迪蘭夫人緊蹙眉頭),大約是奧古斯都時代(維爾迪蘭夫聽說年代久遠,放了心,露出更為安詳的表情),說的是維吉爾和賀拉斯的一個朋友,他們溜鬚拍馬,把他捧上了天,說他的出身比貴族、王族還更高貴,一句話,我說的是米西納斯,說的是一個隻會鑽圖書館的書耗子,是賀拉斯、維吉爾、奧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德·夏呂斯先生無論從哪方面都很清楚誰是米西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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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為皇族後裔的粞納斯。

  他親熱地用眼角看了看維爾迪蘭夫人,因為他聽到她約莫雷樂第三天會面,又擔心自己未被邀請:「我想,」德·夏呂斯先生說,「米西納斯嘛,有點象古董維爾迪蘭什麼的。」維爾迪蘭夫人乍一聽喜笑顏開,猛一想斂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爾走去。「他很可愛,您的親戚們的那位朋友,」她對他說。「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知書識禮、富有教養的人。他在我們小核心大有可為。他在巴黎家住何處?」莫雷爾傲然沉默了一會兒,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維爾迪蘭夫人硬是請他奏幾段小提琴。令滿座皆驚的是,德·夏呂斯先生過去從來不曾談起他有奇才妙藝,竟然以最純粹的風格,給福雷的鋼琴伴奏小提琴奏鳴曲的最後樂章(不安,煩惱,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鳴曲之前)伴奏。我覺得,莫雷爾先生雖然富有音樂才華,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養和風格修養,而德·夏呂斯先生正好彌補了莫雷爾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尋思,在同一個人身上,是什麼東西能把一種生理的缺陷和一種精神的才智結合起來。德·夏呂斯先生與其兄蓋爾芒特公爵並無很大區別。甚至,剛才(但這是罕見的),他說的法語與他兄弟一樣糟糕。他責怪我(無疑是因為我熱情洋溢地對維爾迪蘭夫人談起莫雷爾)從來沒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慮考慮,他便回答我說:「不過,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這一請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興呀。」這話蓋爾芒特公爵也可能說出來。說到底,德·夏呂斯先生不過是蓋家之一員。但是,天生他神經系統陰差陽錯,僅此就足以使他有別于其公爵兄的所作所為,不是去喜歡一個女人,而卻寧願去喜歡一個維吉爾的牧童或柏拉圖的學生,蓋爾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與這種不平衡有關聯,頓時使德·夏呂斯先生搖身變成一位美妙的鋼琴家,一位不無情趣的業餘畫家,一位雄辯的演說家。德·夏呂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鳴曲舒曼式樂段那急切、焦慮、迷人的風格,誰能看得出來,這種風格竟然有其內應——人們不敢道破天機——分佈在德·夏呂斯先生若干純屬肉體的部位內,安插在他的神經缺陷之中?我們將在下面解釋「精神缺陷」一語是什麼意思,將解釋因何道理一位蘇格拉底時代的希臘人,一個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人,能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為絕對正常的人,而不是作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那種陰陽人。正如實際的藝術才能尚未枯源斷流,德·夏呂斯先生比公爵有過之而無不及,愛他們的母親,愛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後,當有人對他提起她們時,便會淚眼汪汪,但卻是做表面文章,就好象大胖子出虛汗,稍一動作,額頭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們對流汗的人如此說:「您太熱了吧!」可人們看別人流眼淚,卻象沒看到似的。所謂人們,就是講的上流社會;因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淚比流血還嚴重。喪妻之後的悲哀,幸虧有了撒謊的習慣,並沒有排斥德·夏呂斯先生與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後來,他不知廉恥,傳聞在葬禮期間,他找到辦法,向唱詩班的那個孩子打聽其姓名和地址。而這可能確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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