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八三


  「實在美——極——了。應該讓人開幾瓶馬爾戈堡,拉菲特堡,波爾圖酒才是。」「我不好對你們說他讓我有多高興,他光喝水,」維爾迪蘭夫人說,談笑風生中搪塞過去,如此暴飲揮霍令她咋舌。「可這又不是為了喝酒,」茨基又說,「您斟滿了我們大家的酒杯,我們大家會給您帶來鮮美的蜜桃、碩大的油桃:呶,面對西沉的夕陽,簡直可與一幅美麗的委羅內塞的畫比華麗。」「這也一樣費錢,」維爾迪蘭先生喃喃道。「把這些乾酪撤下去吧,都不成顏色了,」他說著就去拉老闆的碟子,但主人卻極盡全力來保衛自己的格律耶爾幹酩。「您明白吧,我並不恨埃爾斯蒂爾,」維爾迪蘭夫人對我說,「埃爾斯蒂爾可有天賦了。埃爾斯蒂爾就是勤奮的化身,他只要想繪畫,幹起來就不知疲倦。真是好學生,比賽用的馬。茨基,他呀,只會心血來潮,您看好了,吃晚宴中間非抽支煙不可。」「可是,我弄不明白,您為什麼不願意接待他的妻子,」戈達爾說,「不然的話,他就會象往常一樣來這兒了。」「瞧您說的,請您禮貌點好不好?我說是的您,我不接待的是蕩婦,教授先生,」維爾迪蘭夫人說,其實她正相反,曾想方設法把埃爾斯蒂爾請來,甚至帶他老婆來也行。但在兩口子結婚以前,她千方百計挑撥他們的關係,她曾對埃爾斯蒂爾說,他愛的女人又笨,又髒,又輕佻,偷過東面。但這一次沒有分裂成功。埃爾斯蒂爾反而與維爾迪蘭沙龍決裂了;他慶倖因禍得福,猶如皈依的人們慶倖得病或遭受了挫折,是疾病和挫折把他們拋進隱修院,讓他們看到了靈魂得救的道路。「無懈可擊,教授,」她說。「莫如公開聲明,我的沙龍是幽會之家。但似乎您不曉得埃爾斯蒂爾夫人是什麼東西。我寧可接待正經姑娘中的醜八怪!啊!不,我才不吃這個臭麵包。而且我要告訴您,既然丈夫已不再與我有牽連,我若把心思轉到他妻子身上,那就未免太蠢了,時過境遷,何必舊話重提呢。」「一個男人有此才氣著實非同尋常,」戈達爾說。「噢!不」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即使當時他有才能,那無賴,他確實有才,才智過剩,但他身上可氣的,也正是他一點也不開竅。」維爾迪蘭夫人不等他們鬧翻臉,不等自己對埃爾斯蒂爾的畫失去興趣,就匆匆對埃爾斯蒂爾下了這樣的評判。這是因為,即使那時候,他還是小團體裡的人,常有這樣的事,埃爾斯蒂爾成天價日與此等婆娘混在一起,姑且不論有理無理,維爾迪蘭夫人總覺得這婆娘是「蠢婦」,這一點,在她看來,就不是一個聰明男人的行為。「不,」她一臉公正的神氣說,「我看,他老婆和他走在一起,真是天生的一對。上帝曉得,我在世上從沒見過比她更討厭的造物了,要是讓我同她一起呆兩小時,我非氣瘋不可。但據說,他覺得她挺聰明伶俐。的的確確必須承認,我們的迪施真是愚不可及了!我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驚慌失措,這些人您都想像不到,他被一些大傻瓜弄懵了,在我們的小圈子裡絕不會要他們。嘿可好!他竟然給他們寫信,他與他們討論開了,他,埃爾斯蒂爾!這也不礙有迷人的方面,啊!迷人的,迷人的,而且自然也是荒唐透頂的。」因為維爾迪蘭夫人相信,真正傑出的人物會幹出千種蠢事。一念之差之中也有某種真理。當然,人們幹「蠢事」是不能容忍的。但有一種精神失常,人們只有經過長時間的觀察才能發現,它是一個人的腦海裡開始了高深莫測的微妙變化的結果,人不是生來就能適應這種變化的精微奧妙,以致可愛的人們的古怪令人惱火,但是可愛的人們幾乎沒有一個不古怪的。「啊,我可以立刻讓您看他畫的花,」他對我說,因為她看到她丈夫向她暗示可以離席了。於是她又挽起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胳膊。維爾迪蘭先生一離開德·康布爾梅夫人,就想請德·夏呂斯先生加以原諒,就想向他講明原因,尤其願意同一位有爵位的人物談論上流社會交際的微妙所在,這個有貴族頭銜的人,眼下比那些為其指定位置的人們的身份低,但他們認定他有權佔據他們給他指定的好個位置。但首先,他要向德·夏呂斯先生表明,他在精神上對德·夏呂斯先生推崇備至,想也不敢想他會注意這區區小事:「原諒我同您談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開始講開來了,「因為我猜想您對此不屑一顧。市儈小人才對此斤斤計較,但其他人,藝術家們,那些名副其實的門內漢卻對此毫不在乎。然而我們才談幾句話,我就明白了,原來您就是門內漢!」德·夏呂斯先生呢,對這一熟語作了弦外之音的理解,不由嚇了一大跳。适才大夫的眼色,現在男主人帶有侮辱性的坦率弄得他目瞪口呆。「別謙虛嘛,親愛的先生,您是門內漢,就象青天白日明擺著的,」維爾迪蘭先生說,「請注意,我不知道您是否習藝什麼的,但這沒有必要嘛。總也沒有滿足的時候。剛死的德尚布爾,演奏天衣無縫,技巧極其剛勁有力,但還不是門內漢,人家一聽就覺得他不是行家裡手。布裡肖不是行家裡手。莫雷爾可是行家裡手,我的妻子很內行,我覺得您很內行嘛……」「您要告訴我什麼意思呢?」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他的話,對維爾迪蘭先生想表示的意思開始放心了,但他希望說這樣的雙關語千萬別這麼大聲嚷嚷。「我們剛才只是把您安排到左邊。」維爾迪蘭先生說。德·夏呂斯先生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寬容體諒,慈眉善目地答道:「算啦,這沒什麼了不起,在這裡嘛!」他微微一笑,這一笑是他的祖傳秘方——也許是他的一個巴伐利亞或是洛林的祖母遺傳下來的,而祖母又是從祖母那裡原封不動地繼承了下來,以致一代傳一代,一成不變地傳了幾個世紀,照樣在歐洲的古老宮庭內響亮如故,人們欣賞其美妙的音質,猶如欣賞某些罕世古樂器的音質一樣。有一些時候,為了全面地描繪一個人,就得音容笑貌一起寫,描寫德·夏呂斯先生這樣的人物,若不加上這一聲極精細極輕薄的微笑,恐怕會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好比巴赫的某些作品,壓根兒就未曾被準確地表現過,因為各家樂隊都缺少這類奇音「小號」,而作曲家專為這類小號精心寫了幾段樂譜。

  「但是,」維爾迪蘭先生挨了刺,連忙解釋道,「那是有意安排的。我對貴族頭銜毫不在意,」他補充道,輕蔑地笑了笑,這種笑我見多了,我認識多少人,在迎候我外祖母和我母親的時候,凡見他們不擁有的東西就露出這樣的微笑,就當著那些人的面,他們尋思,那些人絕不可能借光造成比自己更優越的地位。「但歸根結蒂,既然德·康布爾梅先生正好在場,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請允許我說說,」德·夏呂斯先生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氣,回敬維爾迪蘭先生,弄得他驚恐不安起來,「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達日小騎士,奧萊龍親王,卡朗西親王,維亞爾吉奧親王,迪納親王。不過,這絕對沒什麼關係。別折磨自己了,」他補充道,又露出了他那精明的微笑,說到最後幾個字,索性笑逐顏開:「我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您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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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又是一道諧音遊戲。瓦托(Watteau)是法國18世紀的著名畫家,與蒸汽機發明家瓦特(watt)構成諧音。

  維爾迪蘭夫人來讓我看埃爾斯蒂爾畫的花,如果說我早就對此舉大不以為然,那麼進城赴晚宴則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癡,花樣煥然一新,沿著海岸遊覽,乘車扶搖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癡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餘興未消。「瞧,看我這個,」女主人對我說著,讓我看埃爾斯蒂爾雍容大雅的玫瑰畫,但由於插玫瑰的花壇油彩有點兒過重,玫瑰的鮮紅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為他還會有這一手嗎?真夠棒的!而且,顏料有多美,塗抹起來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訴您看他畫這些東西多有意思。人們感到他喜歡追求這樣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藝術家的這件贈禮上,這件禮物,不僅凝聚著他的偉大才華,而且凝結著他們長期的友誼,這種深情厚誼,除了他給她留下的這些紀念品外,都已蕩然無存了;這一朵朵鮮花,是昔日他為她本人採摘的,在花的後面,她仿佛又看到了畫花的那只妙手,時值清晨,花剛摘下來,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廳的扶手椅上,人面鮮花,待女主人吃中飯時,玫瑰花依然鮮豔,玫瑰畫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為埃爾斯蒂爾先得把花移植到我們不得不老呆在裡面的內花園來,然後才能看花作畫。在這幅水彩畫裡,他表現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沒有他,別人絕看不到的玫瑰花的顯聖;因而,可以說,這是一個新品種,這位畫家,猶如一位精于創造的園藝家,用這一新品種豐富了玫瑰家族。「自從他離開小核心那天起,他這人就完蛋了。好象我的晚宴浪費了他的時間似的,好象我妨礙了他才能的發揮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說。「似乎經常光顧象我這樣的女人不會對一個藝術家有益!」她自負地動了動嚷了起來。緊挨著我們的德·康布爾梅先生早已坐下來了,他看到德·夏呂斯先生站著,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動作,以示給他讓座。這樣讓座,在侯爵的思想裡,也許謹表禮貌而已。但德·夏呂斯先生偏要賦予此舉一種盡義務的含義,猶如一個普通的紳士知道自己對一位親王負有這種義務,而且並不認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權,最好莫過於謝絕讓座。因而他嚷了起來:「可是怎麼回事!請別客氣!呀呀!」這種強烈而詭譎的抗議口氣頗有「蓋爾芒特」大家氣派,加上命令式的、沒有用的、親切的動作,就更鋒芒畢露了,而德·夏呂斯先生正是用的這套動作,把自己的雙手搭在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肩上,好象強逼他重新坐下,其實他本來沒有站起來。「啊!瞧瞧,我親愛的,」男爵加重語氣說,「就缺少這一套了!沒有道理嘛!這年頭,大家把這一套留給了血統親王們去了。」對於他們的府邸,我沒有表示多大的熱情,既沒有感動維爾迪蘭夫人,也沒有激動康布爾梅夫婦。因為,面對他們向我指點的美妙之處,面對他們激發我隱約回憶的美好東西,我漠然無動於衷;甚至有幾回,我向他們直言不諱,承認我感到失望,這裡的地名曾引起我浮想聯翩,可我卻找不到名副其實的東西。我氣惱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因為我對她說,我覺得這兒倒好象是在鄉下。相反,從門口吹來的穿堂風味卻令我聞風駐足。「我看您喜歡氣流,」他們對我說道。一塊窗玻璃壞了,用一聲綠色金絲光亮塔府綢封上,我對這塊布讚美了一番,可也沒取得更大的成功。「多可惡!」侯爵夫人叫了起來。更糟糕的是,我說:「我最大的歡樂是我來的那陣子。當我聽到我的腳步在走廊裡迴響的時候,我弄不清是否進入村政府的哪個辦公室,上面掛著邊區地圖,我以為進入了窮鄉僻壤哩。」這一回,德·康布爾梅夫人斷然轉過臉去。「您並不覺得這一切安排得太糟吧?」她丈夫愛憐地問她,體貼關懷之情就好象是他得知妻子怎麼受得了一次悲慘的對待。「有漂亮的東西嘛。」就好比說,您在別人家裡受到人家的排擠,惡意頓生,當可靠的好惡定規框不住公平的界限,就會覺得人家家裡人和房子一無是處:「是的,但它們放的不是地行。而且,以得那麼漂亮,原來就這樣子呀?」「您已經看到了,」德·康布爾梅先生說,傷心中含有幾分堅定,「有幾幅儒伊的畫都露出了線頭,還有沙龍裡那些破爛的東西!」「還有這塊大玫瑰花布,就象鄉下婆娘的蓋腳布,」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她那完全用於裝璜門面的文化堪稱理想主義哲學,印象主義繪畫和德彪西音樂。她不僅僅圖奢華的美名,而且圖情趣的雅號,她又說:「他們竟掛上了小窗簾!風格亂了套!您有什麼辦法!這些人呀,他們不懂,他們是從哪兒學來的呀?可能是些歇業的大商人。這對他們已經不壞了。「那副燭臺我看挺漂亮的,」侯爵說,人們卻不知道為什麼他把燭臺排除在外,同樣,每當人們談到教堂,無論是夏爾特爾大教堂,雷姆斯大教堂,阿米安大教堂,抑或是巴爾貝克教堂,他總是不可避免地爭著讚美的,也不外乎是:「管風琴的外觀,佈道台和仁慈的事業。」「至於花園,就甭提它了,」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大刹風景了。不過是些歪歪扭扭延伸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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