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八二


  「你們說的法瓦,我知道他的肖像,」德·夏呂斯先生說。「在莫萊伯爵夫人家裡,我看到一張她的照片,很漂亮。」「莫萊伯爵夫人的名字給維爾迪蘭夫人產生很深的印象。「啊!您去德·莫萊夫人家了,」她驚叫起來。她心裡想,人們說「莫萊伯爵夫人」,簡而化之為「莫萊夫人」,就象她聽說的羅昂家族一樣,或者出於輕蔑,象她自己說的那樣:拉特雷莫伊爾夫人。她絲毫也不懷疑,莫萊伯爵夫人因為認識希臘女王和加普拉羅拉公主,不比任何人遜色,同樣有權利擁有表示貴族身份的介詞「德」(de),有一次,她決定將貴族介詞賜予一個極光彩、對她又十分親熱的人。於是,為了充分顯得她故意是這麼說的,而且不同伯爵夫人討價還價介詞「德」,她又說:「可我一點也不知道您認識德·莫萊夫人呀!」這樣一來,就達成了雙重非同小可了,一是德·夏呂斯先生認識這位太太,二是維爾迪蘭夫人卻不知道他認識她。不過,上流社會,抑或至少德·夏呂斯先生如此說,構成了比較清一色的封閉的整體。同樣也就不難處理,在資產階級畸形的廣闊天地裡,一位律師對某個認識他自己同行的一位志同道合者的人所說的話:「真是見鬼了,您怎麼交上了那樣的人?」相反,如果對法國人明白「寺廟」或「森林」的詞義感到大驚小怪,那反倒沒什麼更可非同小可之處,莫如去讚歎德·夏呂斯先生與莫萊伯爵夫人竟能有緣巧遇更妙些。再者,即使他們這樣互相認識並非完全順乎上流社會交際的自然法則,倘若他們相識純屬偶然,那麼維爾迪蘭夫人不知道此事又有什麼奇怪呢?既然她才第一次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既然事關德·夏呂斯先生,他與莫萊夫人的關係遠非她所不知道的唯一事情,對他,老實說,她毫無所知。「什麼東西扮演這個《精神的女探索者》呀,我的小薩尼埃特?」維爾迪蘭先生問。雖然我感到風暴已經過去,但老檔案保管員遲遲不敢回答。「可你又這樣嚇唬他,」維爾迪蘭夫人說,「他說什麼你都嘲笑,可你又要他回答。哎,您說呀,誰演的這個?人家要給您點肉凍帶回去,」維爾迪蘭夫人說,含沙射影那破產的事,薩尼埃特想把一家友人從破產中拉出來,他自己也陷入破產的境地。「我只記得是薩馬裡夫人扮演塞比娜,」薩尼埃特說。「塞比娜?這是什麼玩藝兒?」維爾迪蘭先生嚷道,仿佛火燒著屁股似的。「這是保留劇目的一個角色,去看看《弗拉卡斯上尉》吹牛侃大山的人會說他象書呆子。」「啊!書呆子,您就是書呆子。塞比娜!可他有點神經兮兮的,」維爾迪蘭先生叫道。維爾迪蘭夫人笑著看了看自己的賓客,好象是為了原諒薩尼埃特。「塞比娜,他以為大家馬上就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您跟德·隆比埃爾先生是一路貨色,是我認識的頭號笨蛋,有一天,他親切地對我們說『巴納』,誰也弄不清他想說什麼。最後,人們才明白,原來是指塞爾維亞的一個省。」對薩尼埃特的折磨該結束了,我看了比薩尼埃特還難受,我便問布裡肖是否知道巴爾貝克什麼意思。「巴爾貝克很可能是達爾貝克脫變而來的,」他對我說,「應該可以查一查英國歷代國王的典章,諾曼底封建君主的憲章,因為巴爾貝克從屬￿杜弗爾男爵領地,正因為如此,人們經常說海外巴爾貝克,陸上巴爾貝克。但杜弗爾男爵領地本身又隸屬于貝葉主教管轄區,儘管當時聖殿騎士團騎士們暫時對修道院擁有權力,從路易·德·阿爾古開始,他是耶路撒冷主教又是貝葉主教,正是這一教區的主教們對巴爾貝克的財產有權支配。這是杜維爾的元老這麼對我解釋的,此人禿頭,雄辯,空幻,而且講究美食,生活在對布裡亞—薩瓦蘭的信奉之中,他用有些晦澀難懂的語言向我闡述了一丁點兒沒有把握的教學法,一邊請我吃可口極了的油炸土豆。」布裡肖笑容滿面,表現自己足智博學,可以熔風馬牛為一爐,笑談同條共貫之事,此時,薩尼埃特卻搜索枯腸想道出一句妙語以挽回剛才的一敗塗地。這句妙語就是所謂的「諧音遊戲」,但形式已經變了,因為「諧音遊戲」與文學體裁一樣都在演變,舊風俗過時了,新時髦流行了,如此等等。過去,「諧音遊戲」的形式是「登峰造極」。但這種形式已經過時了,誰也不再用了。只有戈達爾在玩「皮克牌」時不時冒出幾句:「您曉得心不在焉登峰造極的事嗎?就是把南特敕令當成一個英國女人①」昔日「登峰造極」的遊戲已經被別的綽號所取代。但實際上,還是那「諧音遊戲」老一套,但由於叫綽號成了時髦,人們也就不以為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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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l』edit」(敕令)一詞,與英語「lady」(夫人、小姐)一詞可以構成諧音,由於心不在焉,把南特敕令當作英國女人,自然就成了風馬牛不相及的登峰造極的笑話。所謂「南特敕令」就是指1598年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頒佈的宗教寬容的法令。

  不幸的是,對薩尼埃特來說,如果他的那些個「諧音遊戲」不是他自己編的,而且通常又是小核心所沒聽說過的,他怯生生地說了出來,雖然以笑帶笑以表明文字遊戲的幽默性,但沒有一個人明白個中的奧妙。可是,如果反過來,諧音詞是他編造的,一般都是跟一個老常客交談時找到的,這位老常客搬弄多遍竟據為己有了,於是乎謎底也就盡人皆知,也就不像是薩尼埃特的創造了。同樣,當他悄悄地說出自己編的文字遊戲,但因為他是作者,人們反指控他剽竊了他人的作品。「那麼,」布裡肖接著說,「『貝克』(bec)在諾曼第方言裡是小河的意思;有貝克修道院;莫貝克(Mobec),沼澤小河之謂也(莫爾〔mor〕或梅爾〔mer〕意為沼澤,如在莫爾維爾〔Morville〕裡,或在布裡克梅爾〔Bricquemar〕,阿爾維梅爾〔Alvimare〕,康布爾梅爾〔Cambremer〕裡);布裡克貝克(Bricquebec),高河之謂也,源於『布裡加』(briga),即加固之地,比如在布裡克維爾(Bricpueville)裡,在布裡克博斯克(Bric-quebosc),勒布裡克(leBric),布裡揚(Briand)裡,或者源於布裡斯(brice),橋之謂也,如同德語的『bruck』(lnnsbruck),英語的『bridge』,英語許多地名以此作後綴(Cambridge,等等)。在諾曼第,還有許多別的『貝克』:科德貝克(Caudebec),博爾貝克(Bolbec),羅貝克(Robec),勒貝克—埃盧安(leBec—Hellouin),貝克雷爾(Becquerel)。這是日爾曼語的諾曼第方言的形式,日爾曼語稱『貝克』為『bach』,所謂

  『Offenbach』,『Anspach』云云;瓦拉格貝克(Varaguebec),

  源于古詞鹽田進水口『varaigne』,相當於禁獵區,樹林子,蓄水塘。至於達爾(dal),」布裡肖又說,「是『thal』的一處形式,即山谷的意思:什麼達爾納塔爾(Darnetal)啦,羅藏達爾(Rosendal)啦,甚至可以一直推廣到盧維埃附近,貝克達爾(Becdal)。有貝克達爾芳名的那條河流況且也是富有魅力的。從懸崖上看(德語為fels,甚至離此不遠,在一個高地上,您看得到美麗的懸崖城),看上去它與教堂的鐘樓塔樓尖近在咫尺,但實際上相去天涯,似乎將它們和盤襯托出來了。」

  「我總覺得,」我說,「這是埃爾斯蒂爾十分喜歡的效果。我在他家裡看到過好幾幅那樣的畫稿。」「埃爾斯蒂爾!您認得迪施嗎?」維爾迪蘭夫人驚叫起來。「可您曉得,我最近情交深處才認清了他的真面目。老天保佑,我再也看不見他了。不,可您問戈達爾,問布裡肖,我家餐桌上總擺著讓他用的全套餐具,他過去每天都來。可以說,他是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我們小核心的人。待會兒,我給你們看看他為我畫的花;你們會看到,與他今天畫的竟有天壤之別,他今天的畫我一點也不喜歡,壓根兒不喜歡!噢,當然!我曾讓他畫過一幅戈達爾的肖像,且不說他按我的意圖所作的一切了。」「可他給教授畫了一頭淡紫色的頭髮,」戈達爾夫人說,忘了他丈夫甚全連大學教師資格的學銜都沒有。「我不知道,先生,您是否發現,我丈夫長著淡紫色的頭髮。」「那沒關係,」維爾迪蘭夫人說著,抬起下巴,對戈達爾夫人表表蔑視,而對她談論的人兒則表示讚賞,「這是一位了不起的善用色彩的畫家,一位卓越的畫家。同時,」她又跟我攀起話來,「自從他不來我家之後,他展出了一個個捏造出來的女妖精,一台台高大的機器,我不知道您是否把那些玩藝兒也稱作繪畫。要我說,我把這玩藝兒叫胡畫,老一套,而且缺乏立體感,缺乏個性。裡面無奇不有。」「他恢復了十八世紀的優雅,可又是現代派的,」薩尼埃持迫不及將地說,由於受到我親切的鼓勵,便重振旗鼓。「但我更喜歡埃勒。」「與埃勒風馬牛不相及,」維爾迪蘭夫人說。「不,這是狂熱的十八世紀的東西。這是一台瓦托蒸汽機①,」他說著笑了起來。「噢!聽說過,早就聽說過,幾年前,人家就對我提到過,」維爾迪蘭先生說,的確不錯,茨基曾經對他講過這個諧音笑話,但好象是他自己編的似的。「真不巧,您就這一次說了一個讓人聽得懂的有趣的東西,可惜又不是您自己編的。」「這使我很難過,」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因為那是個有天份的人,可他糟踐了一個本來很不簡單的畫家個性。啊!如果他還留在這裡的話,他完全有可能成為當代首屈一指的風景畫家!都是那個女人害得他如此下作!然而,這並不令我驚訝,因為這男人很可愛,但也很庸俗。實際上,這是個平庸之人。我告訴您,我一開始就感到這一點。打心眼裡說,他從來沒有打動我的心。我很喜歡他,如此而已。首先,他很髒!你們喜歡這樣是嗎?你們,你們這些人從來就不洗一洗自己?」「我們吃的這東西色香味多美,是什麼東西?」茨基問。「這叫草莓烘摜奶油,」維爾迪蘭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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