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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一


  也許,還是再等一等為妙,得先看一看阿爾貝蒂娜,就象過去那樣,以便盡可能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愛她。我可以帶她到維爾迪蘭家裡去,讓她散散心,這下我想起來了,今晚我自己來維爾迪蘭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知道普特布斯夫人是否住在這裡或即將來這裡。但不管怎麼說,吃晚宴時她不在。「關於您的朋友聖盧,」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用了一句套話,以表明她思路連貫,但說出的話卻叫人難以相信這一點,因為,如果說她跟我談的是音樂,可她想的卻是蓋爾芒特一家,「您知道,大家都在議論他與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侄女的婚事。我要告訴您,我這個人,對社交界那些個飛短流長,我一丁點兒也不去管。」我感到後怕,竟當著羅貝爾的面,不懷好感地議論起那位故作奇特的年輕姑娘,其思想之平庸與脾性之暴烈簡直可以等量齊觀。我們聽到的幾乎沒有一件新聞不使我們為自己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感到懊悔。我回答德·康布爾梅夫人,這倒是一點不假的,我對此一無所知,而且我覺得他的未婚妻還很年輕。「也許正因為這樣才沒正式辦呢;但不管怎麼說,人們議論很多了。」「我得對您有言在先,」維爾迪蘭夫人冷言冷語地對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因為她聽到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談到莫雷爾,而且,當德·康布爾梅夫人低聲對我談到聖盧訂婚的事時,維爾迪蘭夫人還以為她還在對我談莫雷爾呢。「人家不是在這裡哼一哼小調就算了。在藝術上,您曉得,我的星期三老客們,可我叫他們我的孩子們,他們冒進得真叫人害怕,」她盛氣淩人地補充道。「有時候,我對他們說:『我的小乖乖,你們走得比你們的老娘還快,雖然老娘決不認為膽大非讓人家害怕不可。』每年,總要有所長進;我看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追求瓦格納,追求丹第,他們就再也走不動嘍。」「但進步是好事,進步沒有足夠的時候,」德·康布爾梅夫人說著,仔細觀察餐廳的每個角落,極力辨認出她婆婆留下的東西,見識見識維爾迪蘭夫人帶來的東西,挖空心思要當場抓住維爾迪蘭夫人在情趣上的差錯。然而,她變著法子同我談她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她覺得他保護一個小提琴師是很感人的。「看樣子他很聰明。」「一個已經多少上了歲數的男人興致未免過度了吧。」「上了歲數?可他看起來並不老,您瞧,頭髮絲還挺嫩呢。」(因為三、四個月以來,「頭髮」一詞一直使用單數形式,是一個無名氏開的頭,這些個無名氏好標新立異推動文新潮,於是乎象具有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活動半徑的人皆講單數形式的「頭髮絲」,還要無可奈何地裝出一絲乾笑。現在人們還講「頭髮絲」,但物極必反,單數出濫了必恢復複數。)「尤其是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我特別感興趣,」她接著說,「在他身上我感到了天賦。我要告訴您,我對學問可不看在眼裡。所學所聞我不感興趣。」這些個話與德·康布爾梅夫人的特殊價值並不矛盾,這種特殊的價值正是模仿得來的。但正好有一件事情,人們此時此刻非知道不可,知識無足輕重,與獨創性相比,還不如一根麥稈重。德·康布爾梅夫人倒也學有所得,知道什麼也不要學。「正因為如此,」她對我說,「布裡肖嘛,他雖然有奇特的一面(因為我才不怕饒有風趣的博學),不過,我對他的興趣大減。」可布裡肖呢,此時此刻,只擔心一件事:一聽到人家談音樂,他就不寒而慄,唯恐一席話勾起維爾迪蘭夫人想起德尚布爾之死。他想插點話岔開這傷心的回憶。德·康布爾梅夫人給他提供了時機,提了這樣的問題:「那麼,有樹林的地方總是以動物命名嘍?」

  「噢不,」布裡肖回答道,在如此多的新交面前,他可樂意施展自己的博學,在這眾多的新知之中,我告訴他無論如何會有一個對他感興趣。「只要看一看,在人的姓名裡頭,就不乏樹的名稱,就象煤炭裡藏著蕨類植物一樣。我們有一位元老叫德·索爾斯·德·弗雷西內先生,如果沒錯的話,這名的意思是指種有索爾柳樹和弗雷娜梣木的地方,學名為salixetfraxinetum;他的侄子德·塞爾夫先生,他名中集中的樹就更多了,因為他叫塞爾夫,即熱帶雨林,學名Sylva。」薩尼埃特看到交談如此熱烈,感到很高興。既然布裡肖講個沒完,他就可以一言不發,免得成為維爾迪蘭夫婦的笑柄。他沉浸在解脫的喜悅之中,變得更為敏感,聽到維爾迪蘭先生不顧如此盛宴的隆重氣氛,囑咐飯店領班放一大瓶水到薩尼埃特身邊,知道他除了水不喝別的飲料,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將軍要士兵賣命,就要讓士兵吃好。)維爾迪蘭夫人到底對薩尼埃特笑了一次。歸根結蒂,他們都是些好人。他也許不會再遭折磨了。此時,一位賓客打斷了晚宴,我忘了提這位客人,他是一位著名的挪威的哲學家,他的法語講得很好,但很慢,出於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剛學的法語,又不願意講錯(可他還是出了幾個差錯),他說出的每個單詞都仿佛查過內心辭典似的:其次,因為他作為玄學家,說話時總在思考他要講什麼,這樣一來,即使是一個法國人,也會變得慢條斯理起來。而且,他是一位有趣的人,雖然看上去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但有一點除外。此人說話極慢(每個單詞之間有一段靜默),但剛說了聲告辭便拔腿就走,動作之快令人摸不著頭腦。他那急不可耐的樣子乍一看人家以為他壞了肚子,也許還有更迫不及待的事呢。

  「我親愛的——同仁,」他對布裡肖說,經過再三斟酌「同仁」一詞是否妥貼的用語方才說出口,「我有一種——願望想知道是否有其它的樹在——你們的美麗語言的專業術語裡——法語的——拉丁語的——諾曼第語的。夫人(他想說維爾迪蘭夫人,雖然不敢看她一眼)對我說過您無所不知。難道不正是時候嗎?」「不,這是吃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眼看著晚宴沒完沒了地吃下去,便打斷了他的話。「啊!那好,」斯堪的納維亞人說著,就把頭埋進盤子裡,屈從地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得讓夫人觀察到,我是否可以作為這種施問者——對不起,這樣的問答題——這是因為明天我得回巴黎,在銀塔飯店或者在默裡斯飯店那裡吃晚宴。我的法國的——同仁——布待魯先生,要在那裡給我們講幾場招魂術——對不起,酒精招魂會由他掌握。」「銀塔飯店,並不象人家說的那麼好嘛,」維爾迪蘭夫人氣惱地說。「我在那裡吃了幾頓晚餐,簡直糟糕透了。」「這麼說難道我弄錯了,難道在夫人家裡吃的食品不是法國精美烹調之最?」「我的上帝,的的確確不壞,」維爾迪蘭夫人答道,口氣軟了下來,「要是您下星期三再來,那就更好了。」「可我星期一出發去阿爾及爾,從那裡我還要去海角。一旦到了好望角,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著名同事——對不起,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同仁了。」作了這一串道歉之後,他便順從地飛快地吃了起來。但布裡肖得意忘形,得以向人家提供其它的植物詞源,並回答問題,挪威人聽得津津有味,以致再一次停下顧不得吃飯,卻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可以撤掉他那滿滿的盤子,換下一道菜上來:「四十名院士中有一個姓烏塞伊的,意思是冬青地;」布裡肖說,「一位外交老手和叫德·奧默松,您發現他姓中有榆樹的成分,榆樹對維吉爾是寶貴的,於是他命名了烏爾姆榆樹城;在其同僚的姓中,德·拉布萊先生,樺樹;德·奧內先生,榿樹;德·比西埃先生,黃楊;阿爾巴雷先生,邊材角料(我決計將此告訴天主);德·肖萊先生,白菜;還有蘋果樹長在德·拉波姆雷姓上,我們聽他作過報告,薩尼埃特,您還記得那時候,善良的博雷爾被派到天涯海角去,到奧代奧尼亞去當行省總督嗎?」當布裡肖點到薩尼埃特的名時,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和戈達爾使了一個嘲諷的眼色,打掉了怯生生的神色。「您剛才說肖萊一姓源於白菜,」我對布裡肖說。「我到東錫埃爾,路經的前一站,叫聖弗裡肖,是否它也源於白菜呢?」「不,聖弗裡肖源於SanctusFructuosus,就象SanctusFerreolus變成了聖法爾若一樣,但這根本就不是諾曼第語。」「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煩死我們了,」親王夫人格格一笑道。「還有許許多多姓氏我感興趣,但我不能一口氣向您問個水落石出。」於是我轉向戈達爾:「普特布斯夫人在這裡嗎?」我問他。「不,謝天謝地,」維爾迪蘭夫人聽到我的提問回答道。「我曾極力勸她改變方向到威尼斯去度假,今年我們就算擺脫了她。」

  「我自己也要擁有兩種樹的權利,」德·夏呂斯先生說,「因為我已經差不多掌握了一幢小屋子,就在橡樹聖馬丁與紫杉聖皮埃爾之間。」「這麼說離這兒近得很,我希望您常來,夏麗·莫雷爾作陪。乘車的問題,您只要同我們小團體談妥就行了,您離東錫埃爾才兩步路,」維爾迪蘭夫人說,她最討厭人家不乘同一趟火車來,派車去接不到人。她很清楚,上拉斯普利埃是多麼艱難,何況在費代納之後還得七拐八彎,這就得推遲半個小時,她怕那些獨自行動的客人找不到車來送他們,甚至他們實際上還呆在家裡沒有動身,卻可以藉口在多維爾——費代納找不到車子,托詞自感力不從心,徒步過不來。面對維爾迪蘭夫人的邀請,德·夏呂斯先生只是無言地欠了欠身。「想必他未必天天好說話。他臉繃起來了,」大夫對茨基附耳囁嚅道,大夫雖表面上裝出一層高傲,但實際上仍很樸實,他並不極力掩飾這樣的事實:夏呂斯在他面前擺老爺架子。「他當然不知道,在所有的海濱城市裡,甚至在巴黎診所裡,我自然是醫生們的『大領袖』,他們不勝榮幸之至,能將我介紹給在場的所有尊貴的客人們,貴賓們見我一個個畢恭畢敬。這樣一來,我每到一個海水浴療養院小住,過得都很舒服,」他說得十分輕鬆。「甚至在東錫埃爾,團部的那位軍醫,他是負責為上校治病的,他邀請我同他一起共進午餐,他對我說,我可以同將軍共進晚餐,而這位將軍叫德·什麼的,反正是德高望重的先生。我不知道他的貴族頭銜比起這位男爵的頭銜來,是資格老呢還是淺了。」「您算了吧,這頭銜夠可憐巴巴的了,」茨基半低嗓子回答道,接著又說了句什麼,含糊不清,我只聽到動詞最後的幾個音節是「燃燒」,因為我忙著聽布裡肖對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不可能吧,我遺憾地告訴您,您只有唯一的一種樹,如果說橡樹聖馬丁顯然是SanctusMartinusJuxstaQuercum,那麼正相反,紫衫『if』一詞,很可能不過是詞根而已,什麼『ave』啦,『eve』啦,都說的是潮濕的意思,象阿韋龍(Aveyron)啦,洛代夫(Lodeve)啦,伊韋特(Yvettc)啦,就是現在我們廚房『下水溝』(éviers)一詞,您也可以看到殘存有潮濕(ev)的詞根。在布列塔尼語裡,『斯特爾』(Ster)說的是『水』,什麼『斯特爾瑪麗婭』啦,『斯特爾拉埃』啦,『斯特爾布埃斯特』啦,『德勒尚斯將爾』啦。」我沒把話聽完,因為,儘管我頗願意聽到「斯特爾瑪麗婭」的名字,但我不由自己地聽到戈達爾的講話,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他悄悄地對茨基說道:「啊!可我不知道呀。那麼說,這是一位知道生活的先生嘍。怎麼!他是同夥的!不過,他的眼睛又不是用火腿包起來的。我得當心點桌底下我的腳,他纏上我了不成。然而,我還是將信將疑。我看到好些個尊貴洗淋浴,象亞當那樣一絲不掛,他們多少是腐化墮落分子。我不同他們講話,因為,我好歹是公職官員,若那樣會坑害我的。但他們清清楚楚我是什麼人。」薩尼埃特,剛才被布裡肖的招呼嚇壞了,現在終於松了一口氣,那副模樣,就象有人怕打雷,可光看到閃電卻老也沒聽到雷聲,當他聽到維爾迪蘭先生詢問他時,只見維爾迪蘭先生的眼睛直盯住他看,那目光抓住倒楣的人就不肯放鬆,只要您小子敢說話弄得老子下不來台,只要您小子敢回嘴弄得老子腦子轉不過彎來。「可您老瞞著我們,您經常去逛奧代翁劇院看日場戲,薩尼埃持?」就象新兵受到了老兵的刁難那樣,薩尼埃特渾身哆嗦著,盡可能長話短說,這樣也許有倖免得挨揍:「一次,在拉謝謝茲。」「他說什麼?」維爾迪蘭先生吼了起來,惱羞成怒,緊皺眉頭,仿佛挖空心思都不足以理解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首先,人家聽不懂您說的話,您嘴裡含著什麼東西?」維爾迪蘭先生問,語氣愈來愈激烈,影射薩尼埃特發音有缺陷。「可憐的薩尼埃持,我不願意您惹得他不愉快,」維爾迪蘭夫人說,用的是假惺惺的憐憫口氣,以免任何人對她丈夫蠻橫無理的計較留下絲毫的疑問。「我在拉施……施……」「舍……舍……,儘量講清楚,」維爾迪蘭先生說,「我簡直聽不見您說什麼。」在座的常客們幾乎個個忍俊不禁,而且,他們簡直成了一幫吃人肉的土匪,在匪窩裡,只要一個白人身上破了一道傷口,其嗜血之癖便忍無可忍。因為模仿的本能和勇氣的缺乏控制著芸芸眾生,也支配著上流社會。一人受嘲笑,人人皆笑之。哪怕十年後,他在圈子裡受推崇,人人亦敬之。這與人民趕走國王或歡呼國王如出一轍。「瞧,這又不是他的過錯。」維爾迪蘭夫人說。「那也不是我之過,話都說不清楚,就休想在城裡吃晚宴。」「我是看法瓦的《精神的女探索者》①」「什麼?」您所謂的拉謝謝茲就是《精神的女探索者》?啊!太妙了,我就是找來找去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得到,」維爾迪蘭先生嚷嚷道,不過,倘若他聽人說出某某作品的全名時,他也許一下子就能斷定,某某人不是文人,不是藝術家,「不夠格。」比如應該說《病者》,《貴人》,可有人卻補足全名《心病者》,《貴人迷》,這樣就證明了他們不是「圈子裡的人」,同樣,在一間沙龍裡,有人把德·孟德斯鳩先生說成德·孟德斯鳩—弗桑薩克,便表明他不是上流社會的人。「但這沒那麼了不得,」薩尼埃特說,激動得氣都喘不過來,可他笑了,儘管他並不想笑。維爾迪蘭夫人炸開嗓子:「喲!不,」她嚷了起來,皮笑肉不笑。「您要知道,世上沒有人會想到,原來講的是《精神的女探索者》。」維爾迪蘭先生又開口了,語氣溫和,既對薩尼埃特,又對布裡肖說:「況且,那是一串好戲,《精神的女探索者》。」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說出的腔調一本正經,人們找不出有惡語傷人的痕跡,既給了薩尼埃特好感,又讓他覺得親切,既激起了他的感激,又煥發了他的親熱。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美滋滋的默不作聲。布裡肖卻更為多嘴。「這倒是真的,」他回答維爾迪蘭先生,「倘若把此劇看作是薩爾馬特②或斯堪的納維亞的某個作家的著作的話,人們也許可推薦《精神的女探索者》去填補傑作的空缺。但是,對尊貴的法瓦的亡靈不好說三道四,他沒有易蔔生的氣質。(一想到挪威哲學家,頓時臉紅到耳根,挪威哲學家面有難色,因為他無論如何弄不清楚黃楊到底是什麼樣的植物,布裡肖剛才談到比西埃其人時就提到此人的姓氏中有黃楊樹。)何況,博雷爾省如今被一位托爾斯泰的忠實信徒所統治,那我們就有可能有奧代翁劇院裡看《安娜·卡列尼娜》或《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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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瓦(1710—1792),法國戲劇家和導演,法國喜歌劇創始人之一。主要劇作有:《三個蘇丹後妃》,《精神的女探索者》,《巴斯蒂安與巴斯蒂安娜》。
  ②薩爾馬特:公元前四世紀至公元四世紀生活在俄國(歐洲部分)南部地區至巴爾幹東部地區一帶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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