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七七


  雕刻家得知維爾迪蘭夫婦同意接待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大為驚訝。當時,在聖日爾曼區,德·夏呂斯先生是極有名的,但人們絕不談論他的德行(大多數人對他的德行不瞭解,而另一些人則對他的德行表示懷疑,他們多以為是狂熱的友誼,但屬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不過是有失檢點,但這種種不檢點行為到底被那僅有的幾個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飾,如果有個不懷好意的加拉東女人稍加暗示,他們便聳聳肩膀以示不屑一理),這些個德行,幾個至愛親朋幾乎一無所知,相反,在遠離他生活的地方,卻成天價日受到人們的詆毀,猶如有些炮彈爆炸,只有在靜默區受到干擾後才能聽得見。況且,在資產者階層和藝術界,他被視為同性戀的化身,而其頭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貴,人們卻全然不知,類似這樣的現象無獨有偶,在羅馬尼亞人的心目中,龍薩之姓被看作是大貴族之姓已盡人皆知,而龍薩詩作卻鮮為人知。更嚴重的是,龍薩在羅馬尼亞的貴族地位原來是建立在一種謬誤之上的。同樣的道理,如果說在繪畫界,在喜劇界,德·夏呂斯先生早已聲名狼藉,追根究底,其源蓋出於人們將他與勒布盧瓦·德·夏呂斯伯爵混為一談的緣故,夏呂斯伯爵與夏呂斯男爵無親無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極久遠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捕中被抓了起來,也許是誤抓吧。總之,人們敘及德·夏呂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與假夏呂斯有關。許多專業行家斷言與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關係,並且出於真誠,以為假夏呂斯即是真夏呂斯,而假的也許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榮,一半用以掩飾惡習,真假混淆,對真的(我們所認識的男爵)來說,長時期都是有害無益的,但後來,隨著他滑坡每況愈下,倒變得稱心如意起來,因為這樣真真假假也就允許他這麼說:「這不是我。」眼下,的確不錯,人家說的不是他。最終,這就導致了對一件真實的事實(男爵的嗜好)的種種評論錯上加錯,他原是一位作家親密無間、純潔無瑕的朋友,這位作家在戲劇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這種名聲,其實他壓根兒就不配。當人們發現他們雙雙出席一次首演式時,便說:「您曉得吧,」猶如人們以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與帕爾瑪公主有不道德的關係;簡直成了顛撲不破的神話,因為這種神話只有在兩位貴夫人身邊才會銷聲匿跡,但那些嚼舌之人實際上永遠接近不了她們,頂多在劇院裡瞟她們幾眼,向鄰座誹謗她們幾句。雕刻家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德行不加猶豫便得出了結論,男爵在上流社會的處境可能的確這般糟糕,因為他對德·夏呂斯先生所屬的家族,對其頭銜,對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種類的情報。戈達爾大夫認為,眾所周知,醫學博士的頭銜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住院的實習醫生的頭銜卻管點兒用場,與戈達爾的看法如出一轍,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是自欺欺人,自以為所有的人,對他們姓氏的社會重要性的概念,與對自身和本階層的概念,一律等量齊觀之。

  阿格裡讓特親王在小圈子裡的一個跟班眼裡,成了一個「黑道老爺」,因為親王欠了他二十五個路易,親王只有在聖日爾曼區才重抖威風,因為他在那裡有三個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貴族發揮若干影響,並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達官顯貴身上,因為在平民百姓看來,大貴族沒有多少可以指望,而達官顯貴則對其來歷了如指掌。況且,德·夏呂斯先生當天晚上即會明白,男主人對公爵名門望族的觀念膚淺。雕刻家深信,維爾迪蘭夫婦竟然讓一個有污點的個人涉足他們的「精粹」沙龍,會一失足鑄成千古恨,因此認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邊來。「您完完全全錯了,何況,我對那些個事情壓根兒就不相信,再說,假如這是真事兒,我可要告訴您,這對我也不會有多大損害!」維爾迪蘭夫人氣急敗壞地回答說,因為,莫雷爾是星期三聚會的主要成分,她無論如何不能先使他掃興。至於戈達爾,他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告辭一會兒上「周溷」去「辦一點小事」去了,而後在維爾迪蘭先生房間裡為一個病人寫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個大出版商登門造訪,他原想人家會留他,但當他明白自己風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歡迎時,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面色棕褐,認真,有那麼點乾脆麻利的勁頭兒。他的樣子,就像是一把烏木裁紙刀。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歡迎我們到她的大沙龍裡,在裡面擺好了當天採摘的飾草,麗春,野花,經過精心陳列,顯得相間有致,構成雙層雙色圖案,與兩百年前一位格調高雅的藝術家的圖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時起身,請求允許在兩分鐘之內打完這輪牌,一邊同我們聊著天。不過,我對她談了我的印象,只有一半話她聽得順耳。首先,我感到氣惱,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陽西沉時刻之前就早早回來了,都說這裡的夕陽美妙極了,從這懸崖峭壁看去美不勝收,從拉斯普利埃的平臺觀賞就更是美不可言了,為了飽覽這夕照勝景,我可以走它幾十裡地。「是的,的確無以倫比,」維爾迪蘭夫人說得倒挺輕鬆,瞥了一眼作為玻璃門的落地大窗扇。「我們雖然天天都看,但還是百看不厭。」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熱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從沙龍看不到達納塔爾巉岩,埃爾斯蒂爾告訴過我,說此時此刻的巉岩美極了,折射出斑斕絢麗的色彩。「啊!您在這裡是無法領略到的,得到公園的頭上去,到《海灣風光》上去。那裡有一張板凳,從那裡您可以把全景飽覽無遺。但您不能單獨去那裡,您會迷路的。我給您帶路吧,如果您樂意的話,」她懶洋洋地補充道。「那不行,呶,那天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吧,是不是還想吃點新苦頭?他肯定還要來,改日再去看海灣風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裡明白,只要維爾迪蘭夫婦知道就行了,那輪夕陽,直掛他們的沙龍或餐廳,多象一幅美妙的繪畫,多象一件珍貴的日本瓷器,他們有理由高價出租家具齊備的拉斯普利埃,可他們卻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陽;他們在這裡的大事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討人喜歡的朋友,讓他們打幾場有趣的檯球,吃幾頓美味佳餚,嘗幾樣令人歡樂的點心。不過,後來我發現,他們有多麼聰明,學會了認識這個地方的價值,讓他們的客人們去作「見所未見」的遊覽,猶如讓他們的客人去聽「聞所未聞」的音樂。拉斯普利埃的鮮花,沿海的條條道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鮮為人知的教堂,在維爾迪蘭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於,那些在巴黎才看見他的人們,以及那些以城市豪華取代海濱生活和鄉間生活的人們,是很難理解他自己對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簡直難以理解他喜歡親睹為快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益發得到發揮,因為維爾迪蘭夫婦以為,他們打算買下來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房地產。在他們看來,他們的自尊心驅使他們賦予拉斯普利埃的這種獨佔鰲頭的優越性,說明我的熱情不無道理,不然的話,我的熱情就可能給他們造成些許的不快,因為我的熱情中帶著失望(就象過去聽拉貝瑪的演奏會令我失望那樣),我對他們直言不諱地承認了自己大失所望的心情。

  「我聽到車子回來了,」女主人突然念叨起來。一言以蔽之,維爾迪蘭夫人除了年齡不可避免的變化之外,而且再也不象當年斯萬和奧黛特在她家聽小樂章時她那副模樣了。即使當人們演奏舊時的樂章,她也大可不必硬著頭皮象過去那樣裝出欣賞得疲乏不堪的樣子,因為她已滿臉疲憊不堪了。在巴赫、瓦格納,凡德伊,德彪西的音樂給她造成的數不清的神經痛的折磨之下,維爾迪蘭夫人的前額大幅度開闊了,就象風濕病最終導致四肢變了形。她左右兩個太陽穴,如同兩個美麗的發燙的球面,疼痛難忍,形同雙乳,裡面翻滾著和聲,分別從兩邊甩下幾綹銀髮,不用女主人說話,就鄭重為她聲明:「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是什麼。」她已不必強顏顰笑以不斷表示強烈的美的感受,因念她的顰笑本身在已經憔悴了的美貌裡好象已有固定的表達方式了。甘心忍受痛苦,而下次的痛苦又總是由「美」強加的,剛聽完最後一段奏鳴曲竟然下狠心匆忙去穿一件裙袍,這種態度使得維爾迪蘭夫人即便在聽最嚴酷的音樂,她的臉上總要保持住高傲的無動於衷的神色,暗地裡卻偷偷地吞咽兩小匙阿斯匹林鎮疼劑呢。

  「啊!是的,他們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喊了起來,只見門開處,莫雷爾後面跟著德·夏呂斯先生,不覺松了一口氣。德·夏呂斯先生呢,對他來說,在維爾迪蘭夫婦家吃晚餐,根本就不是去上流社會,而是去一個下流的場所,他象一個中學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裡忐忑不安,對老闆娘畢恭畢敬。德·夏呂斯先生平常有表現男子氣概和冷漠的欲望(當他在門開處露面時),這種欲望也受到傳統的禮貌觀念所左右,一旦膽怯心理摧毀了矯揉造作的態度,並求救于無意識的才智,便頓時醒悟過來。在這樣一個夏呂斯身上,姑且不論他是貴族還是資產者,一種這樣的祖傳感情,對陌生人的本能的禮貌感情竟然發生了作用,那就是,總有那麼一個親人的靈魂,活象一位女神,或象下凡的女神化身那樣行善助人,負責把他帶進一個新沙龍裡,並負責塑造他的態度,一直管到他來到女主人面前。如此一位青年畫家,經一位新教聖徒表姐的養育,進來時歪著個顫抖的腦袋,眼睛朝天,雙手緊緊地抓著一個無形的手籠,手籠的形狀是憑想像回憶起來的,守護神仿佛就在眼前,定會護佑這位誠惶誠恐的藝術家消除廣場恐怖症,跨越從候客室到小沙龍之間陷進去的萬丈深淵。如此說來,今天根據回憶引導他的那位虔誠的女親戚,好幾年前就進來過,叫苦不迭的樣子令人尋思她是來宣佈什麼不幸的事吧,待她開口說幾句話之後,人們方才明白,就象現在對畫家那樣,原來她是來作一次禮節性回訪的。根據這一同樣的法則,要求生活為尚未完成的行為著想,在蒙受長年累月的淩辱中,去支配,利用過去最為可敬,有時最為聖明,偶爾又最為清白的遺產,改變其天然性質,儘管生活因此釀成了一個全非的面目,戈達爾夫人的侄甥們的面目,戈達爾夫人嬌嫩孱弱,老回娘家,使家裡傷透了腦筋,與眾不同的面貌在門口一亮相,總是帶進洋洋喜氣,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讓您見了喜出望外,或者,他是來向您宣佈,讓您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閃耀著幸福的光芒,卻大可不必動問他何以有此洪福的原因,其源蓋出於他那無意識的繼承權和性倒錯。他踮著腳尖走路,無疑,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手裡竟然沒拿著一本名片冊,只見他張著撒嬌的心形嘴巴,一邊伸出手去,就象他看到他姨娘做出來的那副模樣,他把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鏡子,雖然他光著頭,卻似乎想對鏡檢查一下他的帽子是否歪戴著,就象有一天戈達爾夫人問斯萬她的帽子是否戴歪了那般樣子。至於德·夏呂斯先生,在這關鍵的一分鐘裡,他所經歷過的這個社會,向他提供了形形色色不同的範例,別有風味的阿拉伯式的裝飾殷勤,直到在一定的場合,提供普普通通市民應當知道的,可以公諸於眾的,用來為其風流雅致服務的行為準則,這種種風雅最為難能可貴,平常是深藏不露的,只見他扭捏著全身,向維爾迪蘭夫人走來,矯揉造作的幅度之大,簡直可與女人撅高屁股穿襯裙,卻又受到襯裙束縛的姿態相媲美,一副得意洋洋受寵若驚的神氣,簡直可以說,對他而言,被介紹到維爾迪蘭夫人府上,可謂最高的寵倖了。只見他半前傾著臉面,滿足之情與文雅風度爭風吃醋,硬是折出許多和顏悅色的細細皺紋來。大家似乎以為,眼看著走上前來的是德·馬桑特夫人,一次陰差陽錯將女胎投進男胎,長成了德·夏呂斯先生的體態,此時此刻,女流又脫穎而出了。當然,這種陰差陽錯,男爵煞費苦心加以掩飾,裝出陽剛模樣。可是,就在他勉強裝出男子氣派的同時,雖然保留著同樣愛好,但那自我感覺是女人的習慣又使他露出了新的女性外表,這不是遺傳基因所致,而是個人生活造成。久而久之,他終於達成女性思考,甚至對社會事物也不例外,而自己對此竟不曾覺察,因為不僅欺人太多,而且善於自欺,致使覺察不出是在自欺欺人,儘管他請求自己的身體極力表現出(在進維爾迪蘭夫婦家門的當兒)大貴族的謙恭禮貌,但這身體早已明白德·夏呂斯先生之所勿欲,於是便使出渾身解數,施展貴夫人的全部魅力,以致男爵不愧HLady—Like(娘們)的外號。況且,人們豈能完全將德·夏呂斯先生的外表與下面的事實分開呢?由於兒子不一定總象父親,即使不是陰差陽錯,但由於一味追求女人,他們在自己的臉上刻上了對自己母親的褻瀆。但這需要另寫一章:受淩辱的母親們,這裡暫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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