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三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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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們所處的高度遠遠望去,大海一改巴爾貝克的景觀,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巒,而是別有洞天,險峰山路間,藍灰色的冰川,耀眼奪目的平原脫穎而出,仿佛處在很低的海拔高度。那兒,洶湧的海浪似乎凝固不動,構成了一個個永久不變的同心圈;海面在不覺中變幻著色彩,海灣深處,那片似三角港的地方呈現出鮮奶般的藍白色,一艘艘不見向前航行的小渡輪黑乎乎的,看似落入奶中的蒼蠅。我仿佛覺得世上不可能目睹到比這更為寬廣的景象。然而,每轉一道彎,便添一方景色,待我們到達多維爾入市稅徵收處,迄此擋住了我們半邊海灣的山嘴突然凹了進去,在我左側,又一個港灣赫然入目,與方才展現在我眼前的那一海灣一般深遠,但比例一變,美色倍增。處於如此海拔高度,空氣變得新鮮而清純,令我飄飄欲仙。我喜愛維爾迪蘭夫婦;他們給我們派了一輛馬車,在我看來,這是莫大的善行,令人感動不已。我恨不得擁抱親王夫人。我跟她說,我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景色。她聲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地方更令她喜愛。但是,我清楚地感覺到,無論對她還是對維爾迪蘭夫婦,重要的並非作為遊客靜靜觀賞這方天地,而是要在此處準備美味佳餚,招待惹他們喜歡的四方來客,並在此寫信,讀書,簡言之,是要在此生活,態度消極地任此地的美色將他們浸潤,而不是將之作為專心觀賞的對象。 由於車子停靠的地方居高臨下,距海面很遠,從入市稅徵收處極目遠眺,猶如從山巔俯瞰,只見一個藍灰色的深潭,幾乎令人頭暈目眩,我打開車窗玻璃;陣陣波濤,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與明晰中蘊含著某種崇高的東西。它就象一種測定標誌,打破了我們的習慣感覺,向我們展示,垂直距離可與水平距離渾為一體,與我們大腦習慣表現的相去甚遠;同時顯示了這些距離一旦將天際與我們拉近,便不那麼遙遠了;而且對穿越其間的聲音來說,如細浪聲,距離會更縮短,因它需穿越的環境更為清純,難道不是嗎?確實,若從入市稅徵收處僅僅後退兩米之遙,便聽不清那海浪聲,然而那高達兩百米的懸崖峭壁並未奪走那柔和、細微、美妙而清晰的聲音。我暗自思忖,面對此景此情,外祖母定會讚歎不已,無論是自然的還是藝術的任何表現,都會激起她的讚美之情,從其平凡中發現其偉大處。我情緒振奮到了極點,將我周圍的一切席捲而去。維爾迪蘭夫婦派車到車站迎接我們,我為此而感動。我將自己的心情告訴了親王夫人,可她覺得這不過是普通的禮節,我未免誇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後不久,她曾向戈達爾坦露心跡,說她覺得我為人十分熱情;可戈達爾回答她說,我這人太愛激動,需要服鎮靜劑,打打毛線。我指點親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樹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象要被圓花飾壓塌似的;我讓她欣賞著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緊緊地貼在心口。她對我說,她發現我富有繪畫天賦,說我應該繪畫,而且很奇怪別人沒有向我提出這一點。她承認這地方確實風光秀麗。我們穿過了小寨昂格萊斯克維爾(布裡肖告訴我們此山寨叫En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頂。「親王夫人,您覺得儘管德尚布爾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會如期舉行?」布裡肖接著問道,也不想想派馬車接站,我們又已坐在車裡,這本身就是個答案。「是的,」親王夫人回答道,「維爾迪蘭先生之所以堅持這次晚宴決不後推,正是為了避免妻子『懷念』舊人。再說,多少年來,她星期三從未中斷過接待來客,若這樣突然改變她的習慣,豈不讓她受到震動。這段日子,她心情極為煩燥。維爾迪蘭先生為你們今晚前來共進晚餐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他知道這可以讓她好好散散心。」親王夫人說道,忘了剛才還假裝從未聽過別人提起過我。「我認為你們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還是什麼都別說為好。」親王夫人又添了一句。「啊!您這樣提醒我,做得對。」布裡肖天真地說,「我定向戈達爾轉達這一忠告。」車子稍停了片刻,接著繼續前行,可經過村寨時的咯咯車輪聲消失了。原來,我們已經進入拉斯普利埃的迎賓道,維爾迪蘭先生已在石階上方恭候。「我穿上無尾常禮服是對的。」他說道,發現信徒們全都身著無尾常禮服,好不高興。「我的客人都這麼雅致。」可是,當我為身著西服上裝表示歉意,他又說道:「噢,這很好。這兒是在朋友之間,大家一起吃頓晚餐。我倒很樂意把我的無尾常禮服借給您一件,可也許不合身。」踏入拉斯普利埃的前廳,為對鋼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裡肖充滿激情地與男主人shakehand①,卻沒有引起對方任何反應。我向主人表達了對這個地方的讚美之情。「啊!那好,您還什麼都沒見到呢,我們一定讓您好好看看。您為何就不願來此住幾個星期?這兒空氣好極了。」布裡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會。「哎!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他說道,可聲音極低,生怕維爾迪蘭夫人就在不遠處。「是可怕。」維爾迪蘭先生答得很輕鬆。「年紀那麼輕。」布裡肖繼續說道。維爾迪蘭先生為談論這類無關緊要的事情耽擱時間感到不快,於是給予反擊,聲調急促,伴著一聲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達的並非悲哀,而是惱怒與不耐煩:「哎,是呀,可您有什麼法子呢,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憑我們幾句話,並不能讓他死而復活,不是嗎?」說罷,他又和顏悅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勁頭:「哎喲,我的好友布裡肖,趕緊把隨身攜帶的物品放下來。我們熬了普魯旺斯魚湯,等不及了。尤其,以蒼天的名義,千萬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爾!您知道,她對自己的內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飾,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發誓,當她得知德尚布爾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維爾迪蘭先生含譏帶諷地說道。聽他的口氣,仿佛只有得了精神錯亂症,才會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就他而言,在維爾迪蘭夫婦的永久的結合中,丈夫動輒對妻子評頭論足,妻子動不動惹丈夫生氣,是難免的。「若您跟她提起,她准又會弄出毛病來。支氣管炎好了才三個星期,真不幸。遇到這種情況,就得由我護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剛不久才擺脫了那倒黴的差使。在您心底,您願意怎麼惋惜德尚布爾的命運都行。心裡儘管去想,但不要說。我很喜歡德尚布爾,可您不能責怪我更愛自己的妻子。喲,戈達爾來了,您可以去問問他。」不錯,戈達爾心中有數,一位家庭醫生,自然善於提供諸多的小方便,比如勸告人們不該抑鬱悲傷。 -------- ①英語,意為「握手」。 言聽計從的戈達爾大夫對女主人說:「您象這樣子鬧騰下去,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燒不可,」就好象他對廚娘說:「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點兒牛肉不可。」醫學,不用來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變動詞和代詞的詞義來了。 維爾迪蘭先生高興地看到,薩尼埃特,儘管在前天晚上遭到無禮的對待,但並沒有背棄小核心。的確,維爾迪蘭夫人及其丈夫在閑極無聊之中養成了殘忍的品性,但很少有大場合可以發洩,一旦逮住大好時機就發作個沒夠。他們盡可以挑撥奧黛特和斯萬,布裡肖和他的情婦的關係。他們對別人也可以再來這一套,這是肯定無疑的。但並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鑽。而另一方面,由於薩尼埃特動不動愛激動,由於他膽小怕事卻又容易惱羞成怒,他便成了他們日常的出氣筒。但他們也怕他洩氣不幹,因此注意好言相勸,將他請回來,就好象在中學裡,留級生哄騙新生,又象在部隊裡,老兵哄騙新兵,一把將其抓住,在其無法掙脫的情況下,對其極盡逗笑戲弄之能事。「千萬注意,」戈達爾大夫沒有聽到維爾迪蘭先生的話,提醒布裡肖說,「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什麼也不要說。」「不要害怕嘛,戈達爾,您是在與一位聖賢打交道,正如忒奧克裡托斯所說。況且,維爾迪蘭先生言之有理,我們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補充道,他對維爾迪蘭先生的言語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領神會,但卻缺乏精明細緻,讚賞他話中最大膽的禁欲主義。「不管怎樣,那是一個殞落的大人才。」「怎麼,您還在談論德尚布爾?」維爾迪蘭先生說,他本來走在我們的前面,看我們沒有跟著他,便往回走來了。「聽我說,」他對布裡肖說,「萬事切勿言過其實。這並不成一個理由,因為他死了,就把他封為天才,可他並不是天才。他演奏得好,這沒問題,他在這裡得天獨厚;要是挪到別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戀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聲。你們知道她這人怎麼樣。我還要說,就是為他的名望著想,他死得正是好時候,趕點了,就象一隻只卡昂的閨秀鶴,經邦比耶絕技的燒烤,味道恰到好處,但願如此(除非您在這四面透風的宮堡裡叫苦連天而永垂不朽)。您還不至於因為德尚布爾死了,就想把我們大家都氣死吧,一年來,他在舉辦音樂會之前,不能不進行音階練習,以便暫時,僅僅是暫時,恢復他的靈活性。何況,今晚您將會聽到,至少可以遇見一個人,因為那傢伙晚飯後動不動就撂下藝術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爾以外的又一位藝術家,我妻子發現的一位小藝術家(就象她發現了德尚布爾,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樣):莫雷爾。他還沒有來,這個傢伙。我不得不派一輛車子為他去接最後一班火車。他同他家的一個老朋友一塊來,是他重新找到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纏著他,無奈,為了不得罪父親,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則就得留在東錫埃爾,與他作伴:那就是夏呂斯男爵。」老主雇們一一進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同我留在後頭,我正在脫衣服,他開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象晚宴的主人沒有女賓配您引路,便親自出馬一樣。「您一路順風吧?」 「是的,布裡肖先生讓我學到一些使我很感興趣的東西,」我想起那些離奇古怪的詞源不由說道,而且我還聽說維爾迪蘭夫婦很讚賞布裡肖。「他要是對您毫無教益,我倒要覺得奇怪了,」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他是一個謙謙君子,知之甚多而言之甚少。」這樣的恭維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樣子很迷人,」我說。「和顏悅色,優雅可人,不是見錢眼開的小人,也不異想天開,舉止輕浮,我妻子鍾愛他,我也鍾愛他!」維爾迪蘭先生回答說,口氣誇張,如背書一般。此時我才明白,她對我談及布裡肖的話有譏諷之意。於是我尋思,許久以來,打我聽說的時候起,維爾迪蘭先生是否真的沒有動搖過他妻子的管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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