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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人巴不得與科學王子結交。」他添了一句,露出自尊心得以滿足的笑容,並洋洋自得,咧開了嘴唇,他如此得意,不只是因為「科學王子」這一隻專用於博丹,錢戈等人的詞語如今用到他的頭上正合適不過,而是因為經過長時間的鑽研,他終於徹底領會,且能恰到好處地運用使用法准許運用的那些詞語了。在維爾迪蘭夫人接待的客人中,戈達爾跟我提到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緊接著一眨眼睛,補充道:「您明白那家的派頭吧,您理解我說的意思吧?」他是想說那一家雅致至極。然而,接待一位唯獨結識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俄羅斯太太,那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即使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不認識大公夫人,那也絲毫影響不了戈達爾關於維爾迪蘭沙龍當屬最雅的看法,也絲毫破壞不了他受此沙龍接待所感受到的歡悅心情。在我們眼裡,凡跟我們結交的人,身上似乎都光彩四溢,但是,此種光彩並不比舞臺人物的輝煌外表更富有內在價值,舞臺人物的服飾,實在用不著讓經理花費數十萬法郎,購置貨真價實的服裝首飾,一位偉大的佈景師只需將一道虛光照射在飾滿玻璃珠的粗布緊身短上衣或硬紙外套上,便可給人以華麗千倍的感覺,相比之下,真正的服飾反而黯然失色。就好比有人一輩子生活在世上最尊貴之人的圈子裡,在他看來,那些親朋好友無不讓人生厭,令人乏味,原因在於打從孩提時代起,他對這一切便已習以為常,致使他們在他眼裡失卻了任何尊嚴的外表。與之相反,由於偶然的機遇,無名鼠輩得以身價倍增,女流之輩被封以爵位,於是,數不勝數的戈達爾之流便會被遮住心竅,認為只有她們的沙龍才是貴族優雅之所在,然而,這些婦人甚至都不及從前的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及其女友(全是些失勢的貴婦人,多虧她們而得以起家的貴人們卻與她們斷絕了往來);與這些婦人交往,曾是多少人的驕傲,倘若他們發表回憶錄,列舉這些婦人以及她們所接待的客人的名字,那恐怕誰也沒有能耐弄清她們是否確有其人,哪怕德·康布爾梅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夫人親自鑒別,也無濟於事。可這無關緊要!戈達爾之流往往就是這樣擁有了他的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對他來說,只有此婦人才是「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好比馬裡沃劇中的男爵夫人,從不提其姓名,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有名有姓。戈達爾更是認為他的這位婦人是貴族的化身——而貴族根本不知她為何許人——更何況,貴族封號愈是可疑,就愈是大肆粉飾,玻璃器皿上,銀器上,信箋上,行李上,無不標上皇冠印記。無數的戈達爾,他們自以為生活在聖日爾曼中心區,鬼迷心竅,大做封建帝王之美夢,其迷戀程度也許超過真正在王公貴族之間生活過的人們,同樣,一個小商販有時在星期天去參觀「古代」建築,儘管這些建築用的都是我們所處時代的石料,其拱穹也是被維奧萊—勒迪克的弟子漆成了藍色,飾滿了金星,可小商販卻往往從中獲得對中世紀最強烈的感受。

  「親王夫人准在梅恩維爾。她一定會跟我們一起旅行。可我不會馬上介紹。還是由維爾迪蘭夫人來介紹為好。除非我找到了適當時機。請相信我一有機會,定會抓住不放。」「您在說什麼呢?」薩尼埃特問道,假裝走了神。「我在對先生說件事,」布裡肖說道,「此事你們都很熟悉,與一個依我看來為『世紀精英』(應理解為十八世紀)之首的人物有關,此人為德·貝裡戈爾修道院院長,名叫查理—莫裡斯。他本來發誓一定要成為一名出色的記者。可是他陰差陽錯,我是想說他最後卻成了公使!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不幸,他畢竟是個不擇手段的政客,雖然以高貴的大老爺自居,盛氣淩人,但卻毫無顧忌,時刻準備為普魯士國王效勞,這樣說他恰正合適,死時,他又是一個左翼的中間派角色。」

  在聖皮埃爾德伊夫站,上來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輕姑娘,可惜她不是小圈子的成員。我兩隻眼睛怎麼也離不開她那玉蘭花般的肌膚,烏黑閃亮的眼睛和她那令人讚歎的高貴身段。片刻後,她意欲打開一扇車窗,因為包廂裡確實有點熱,她沒有徵求眾人同意的意思,由於就我沒有穿外套,她問我道:「有點兒風您不會感到不舒服吧,先生?」聲音輕快,涼爽,含著融融笑意。我真恨不得對她說:「請您跟我們一起去維爾迪蘭府吧」;或是「請告訴我您的芳名與地址。」可我回答道:「不,風不會讓我不舒服,小姐。」接著,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子也未抬一下,問道:「有煙不會讓您朋友討厭吧?」說罷點燃了一支香煙。到了第三站,她輕輕一跳,下了車。翌日,我問阿爾貝蒂娜那姑娘會是誰呢。我好妒,因此,提起女人,我倒很踏實。阿爾貝蒂娜告訴我她不知道,我認為她的回答還是十分真誠的。「我多麼想再見到她!」我高聲道。

  「放心吧,總會再碰到的。」阿爾貝蒂娜回答道。具體到這一特殊情況,阿爾貝蒂娜說得就不對了。我與那位年輕貌美的抽香煙姑娘既沒有再次碰到,也未弄清她身分。下面諸位自可看到,我為何不得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停止尋覓那位姑娘。但是我未曾忘卻她。我經常一想起她,渾身便燃起瘋狂的欲火。可是,這種欲望的反復出現,迫使我們靜心思考,如果想要帶著同樣的欲望與姑娘相見,那就得回到十年前去,然而經歷十度春秋,那位年輕姑娘花容早已憔悴。有時是可以與某人邂逅重逢,但間隔的時間卻無法一筆勾銷。直到後來,象寒夜般淒涼的日子突然降臨,您再也不去尋覓那位年輕姑娘或別的姑娘,您甚至會為尋找她們感到恐懼。因為您再也不覺得自己尚有相當的魅力可以惹人喜愛,有足夠的力量去愛了。當然,這並不是您已經到了那種本來意義上的無能程度。談到愛,完全可以比以往任何時候愛得更深。但是,您感覺到自己所存的力量微乎其微,已經無力去從事那一偉大的愛的事業。長眠早已留下間隙,此間,您已無力出門,也已無力說話。能把腳踏在該落的臺階上,便是一種成功,就好比別人翻空心跟鬥沒有失手。若在這種狀況下被哪位心愛的姑娘看見,哪怕您還保持著年輕時的容顏和滿頭棕發,該多難堪!您再也經受不起與年輕人同步行走所造成的疲憊。要是肉體的欲望非但不減,反而倍增,那活該!別人會領來一位他們無需再惹其歡心的女人,與您同床共枕一夜,然後終生不再相逢。

  「也許一直沒有小提琴家的音訊。」戈達爾說道。在小圈子裡,當天的轟動事件,就是深得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小提琴家突然擺手。此人在東錫埃爾附近服役,平常每星期三都來拉斯普利埃用晚餐,因他獲准可在半夜十二時歸營。然而在前天,信徒們第一次怎麼也沒有在火車上找到他。大家猜想他錯過了車子。維爾迪蘭夫人先後又派馬車去接第二班車以及末班車,可還是空車而歸。「他肯定被關了禁閉,不然,他不見人影別無解釋。啊!哎,你們知道,軍隊裡,要對付這些放蕩不羈的人,只要有個倔脾氣的軍士就足夠了。」「要是他今晚再撂手,可要更丟維爾迪蘭夫人的面子了,」布裡肖說道,「因為我們可愛的女主人今晚恰好第一次接待把拉斯普利埃出租給她的近鄰,康布爾梅侯爵夫婦。」「啊,今晚接待康布爾梅侯爵夫婦!」戈達爾驚歎道,「我可絕對不知道。當然,我和你們大家一樣,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來的,可沒料到來得這麼快。噯,」他朝我轉過身來說道,「我跟您說過什麼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康布爾梅侯爵夫婦。」重複這些姓氏,猶如受到其旋律的搖盪,他對我說,「您看見了吧,咱們都運氣不錯。不管怎麼說,您一矢中的,來了個開門紅。相聚的將是無與倫比的傑出人物,可謂濟濟一堂。」他接著又朝布裡肖轉去身子,補充道:「女主人可能要生氣了。我們早該到達助她一臂之力。」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到拉斯普利埃之後,當著信徒們的面,她總裝模作樣,似乎萬般無奈,不得不邀請一次房主。這樣,她來年就可佔有較好的條件,她說,她這樣做,純粹是出於利益考慮。但是,她再三表示討厭跟小圈子之外的人一起用晚餐,簡直視之為猛獸,因此一推再推。如果說一方面,這次晚餐由於她寧願不明言的某些附庸風雅的原因,令她欣喜的話,那另一方面,她誇大其辭,一再表白的那些理由確實讓她有點兒恐懼。因此,她至少有一半誠意,她向來認為,這個小圈子獨一無二,為稀世珍品,需要幾個世紀的努力,才可能建立類似的團體,以致一想到小圈子裡就要擠入外省人,不同得渾身發顫,那些外省人對四聯劇,對「大師巨匠」一無所知,在普普通通的交談中也無法擔當自己的角色,他們如來維爾迪蘭府上,豈不攪黃非凡的星期三聚會,這星期三是無與倫比、極易損壞的傑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繪大玻璃,只要走個音,就足以將其震碎。「再說,他們很可能都是最為強硬的『反派』,是些掛軍銜佩飾帶的傢伙。」維爾迪蘭先生說。「啊!這事呀,我才不在乎呢,人們議論這件事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她是一個誠心誠意的德雷福斯支持派,不過其目的是想在她這個德雷福斯支持派佔優勢的沙龍裡得到某種社交生活的回報。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獲得了勝利,在社交生活方面則不然。對上流人士來說,拉普裡,雷納克,比卡爾和左拉仍是叛國賊,只能被排斥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維爾迪蘭夫人介入政治之後,一心想回到藝術中去。再說,丹第和德彪西在事件中不是「處境維艱」嗎?「就事件而言,我們只需將他們置在布裡肖一邊。」她說道(在信徒中,這位大學教授是唯一擁護參謀部的,這使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沒有必要非得沒完沒了地談論德雷福斯事件。不,事實上,是康布爾梅夫婦讓我感到厭煩。」至於信徒們,他們一方面受到內心那種不可明言的欲望的刺激,渴望結識康布爾梅夫婦,另一方面又被維爾迪蘭夫人偽裝厭煩的假像所蒙蔽,她口口聲聲說討厭接待康布爾梅夫婦,因此,每天與夫人交談,他們都要重新搬出夫人自己曾經提過的那些有助於發出邀請的卑劣理由,儘量使這些理由變得難以駁斥。「請您最後定奪吧,」戈達爾重複道,「這樣您在租金方面就可得到讓步,由他們負擔花工的工錢,您盡可坐享草坪帶來的歡樂。為了這一切,煩一個夜晚也很值得。我說這些是為了您好。」他補充道,儘管有一次,他乘坐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曾在路上與老德·康布爾梅夫人的車子相遇,再加上在車站他呆在侯爵身邊,被當作鐵路雇員,感到丟臉,心臟怦怦直跳。至於康布爾梅夫婦,因他們的生活圈子距社交活動甚遠,因此絲毫體味不到幾位時髦女子談及維爾迪蘭夫人時往往帶著某種敬意,以為維爾迪蘭夫人就是這種人,只能跟放蕩的女人結交,也許都沒有合法結過婚,至於「出身高貴」的人,她這一輩子可能就見過他們夫婦倆。因此,他們紆尊降貴,去她那兒用晚餐,純粹是為了與一位女房客處好關係,指望她在度假季節多來幾次,尤其當他們在上個月獲悉她剛剛繼承了一筆數百萬的遺產之後,更是打著如此算盤。他們默默地準備著這個不可避免的日子到來,從未開過一句趣味低級的玩笑。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多少次當著信徒的面定下日期,卻一改再改,弄得他們毫無指望,以為這一天不再來臨了。她裝模作樣,朝令夕改,其目的不僅僅在於公開顯示這次晚宴給她造成的煩惱,而且還在於引起那些住在附近,有時意欲撂手的小圈子成員的擔心。這並非因為女護主猜透了這一「偉大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就象對她一樣,令人愉快,而是因為一旦使他們堅信這次晚宴對她是個最為可怕的苦差使,她便可喚起他們的耿耿忠心。「你們總不至於讓我獨自一人跟那些中國人在一起吧!相反,我們人應該多一點,聚在一起分擔厭煩。自然,我們到時不可能談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必定是一個糟糕的星期三,您有什麼法子呢!」

  「確實,」布裡肖對著我回答道,「維爾迪蘭夫人很聰明,為準備她的星期三傾注了巨大的熱情,我認為她很不樂意接待那些出身高貴但毫無思想的鄉紳。她實在下不了決心邀請那位享有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但還是屈尊請了她兒子與兒媳。」

  「啊,我們可見到康布爾梅侯爵夫人?」戈達爾說道,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儘管不知康布爾梅夫人是否漂亮,但自以為應在微笑中投入幾分淫蕩與些許故作風雅的殷勤。但是,侯爵夫人這一稱號本身在他腦中激起了一個誘人、風流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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