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六六


  從這天起,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每日必定來此用午餐,從不間斷(就好似某個供養著一位女配角的人,每場必到,這位女配角極具個性,只不過還期望她心目中的德加來扶植罷了)。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興致衝衝,在餐廳裡注視著那位少年的一舉一動,視線一直跟隨著他射向遠處的景象,那兒,棕櫚樹下,高高地端坐著女出納。少年殷勤地忙上忙下,為眾人效勞,但自從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偷養他以來,他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反倒服侍得不那麼親熱了,也許這位侍童認為,對一位他覺得已受到其充分愛慕的人,沒有必要象對其他人一樣大獻殷勤,或許這種愛慕之情使他惱火,或許他擔心事情一旦敗露,會因此而喪失其他機會。但是,這種冷冰冰的態度倒贏得了尼西姆·貝爾納的歡心,因為其中的蘊涵意味深長。可能由於希伯來人的祖傳意識的作用,抑或由於對基督教情感的褻瀆,他對拉辛劇中的宗教儀式,無論是猶太教還是天主教儀式,尤為酷愛。倘若經歷的是《愛絲苔爾》或《阿達莉》的演出場面,他總後悔自己生不逢時,因相隔數個世紀,無幸與作者讓·拉辛結識,不能為他的寵兒獲得一個更為重要的角色。但是,任何一個作家的筆下都未出現過午餐儀式,他只得滿足于與經理及埃梅親密相處,以便那位「年輕的猶太人」能如願以償,得以榮升,當個半拉子領班,或當個真正的領班。他們給他封了個飲料總管的位子。可是貝爾納先生卻強迫他謝絕這個職位,因為他這一來,他就再也不能每天來看著這位小夥子在綠色餐廳奔忙,也不能被他當作外人侍候了。貝爾納先生從中感受到的樂趣是那麼濃烈,以致他每年必來巴爾貝克,且從來不在自己寓所用午餐。對於前一習慣,布洛克認為這只是因為他偏愛這帶海岸,對它明媚的陽光,西沉的落日有著詩情畫意般的情趣罷了,而後一種習慣,則是一位孤單老翁積習甚深的痼癖。

  尼西姆·貝爾納的親朋好友們全錯了,貝爾納先生年年必到巴爾貝克,而且拿學究氣十足的布洛克夫人的話說,他總愛出外野餐,對其中真正的原因,他們毫無覺察,但說實在的,他們的這種錯誤有著更為深刻的、但屬￿第二位的真實性。因為,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留戀和怪癖會滲入什麼名堂,他留戀巴爾貝克的海濱,留戀餐廳觀海,又養成種種怪癖,以收養另一種類型的年輕舞蹈學員的樂趣,可這類學舞的小耗子,卻缺一個德加式的角色,即少一個男僕,可惜侍者們,還都是些姑娘。巴爾貝克旅館就是一座劇院,他與這座劇院的經理和導演兼舞臺監督埃梅——在整個事態中,擔任此類角色,職責並不十分明確——維持著極好的關係。他們總有一天要密謀,篡奪一個重要的角色,也許是一個侍應部領班的位置。此間,儘管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情趣那麼富有詩情畫意,儘管他那麼沉著冷靜地耽於瞑想,但其中確有幾分那種嗲裡嗲氣的男人所具有的特徵,這種男人心中有數——比如昔日的斯萬——一旦回到上流社會,必與情婦相會。尼西姆·貝爾納剛一就座,就可看到意中人手端裝著水果或雪茄的託盤,出現在舞臺上。就這樣,每天上午,他先是親一親侄女,詢問一下我好友布洛克的創作情況,繼而將糖放在手掌上,一塊塊喂給馬兒吃,然後便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趕至大旅店用那頓午餐。即使家中失火,侄女遭劫,他說不定也照走不誤。為此,他深怕傷風感冒,就象恐怕瘟疫,擔心因此臥床不起——因他患有疑病——不得不差人請埃梅在用餐之前,派那位年輕的朋友到他府上來。

  再說,他也留戀巴爾貝克旅店中那勝似迷宮的甬道、密室、沙龍、衣帽間、貯食間和遊廊。由於東方人祖傳舊習的影響,他猶愛後宮,每近黃昏出旅館時,總能發現他偷偷摸摸地把旅館四周的角角落落探查個遍。

  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甚至不惜闖到地下室去探頭探腦,並想盡種種辦法,避免被人發現,引起醜聞,這種四處尋覓利未①小夥子的舉動,不禁令人想起《猶太女人》中的詩句:

  啊,我們父輩的上帝,

  降臨到我們的中間,

  請保護我們的奧秘,

  切勿被惡鬼們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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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色列人的一族。

  此時,我卻反其道而行之,上樓來到兩姐妹的房間,她們倆是作為侍女,陪伴一位年邁的外國太太來巴爾貝克的。拿旅館的行話說,她們叫使者,而弗朗索瓦絲滿以為使者不外是幹跑腿差使的,於是稱她倆為「跑差」。旅館的說法比較典型,還處於唱歌「這是外交使者」的時代。

  儘管旅客與女使者之間相互登門拜訪困難重重,可我還是很快與這兩位年輕姑娘建立了友情,雖然十分純潔,卻也情意灼烈。她們倆一個叫瑪麗·希內斯特小姐,另一個叫塞萊斯特·阿爾巴萊小姐,出生在法國中部,巍巍高山腳下,小溪湍流飛瀑(水流就從她們的住宅下穿過,那兒有一水車常年轉動,但因河水氾濫、曾多次被毀壞),仿佛造成了她們大自然的天性。瑪麗·希內斯特尤為突出,她性急,欠穩;塞萊斯特·阿爾巴萊膽怯,懶散,就象一泓湖水,但衝動起來,煞是可怖,那勃然大怒令人想起洪水,漩渦,卷走一切,摧毀一切。她們常常一清早,當我還躺在床上的時候來看望我。我還從未見過她們這種固執而又無知的人,她們在學校肯定未學到什麼知識,但說起話來卻帶著那般濃重的文學味,若沒有那副自然流露的近乎野蠻的腔調,人們准會誤以為她們故意這麼說話呢。她們言語粗俗,我在此不擬修飾,那話中似乎讚揚與批評兼而有之(並非讚揚我,而是讚頌塞萊斯特的奇才),雖然都不符合事實,但感情十分真摯,見我用牛奶泡羊角麵包,塞萊斯特對我說:「啊!小黑魔王,滿頭松鴉毛似的頭髮,噢,多精明狡猾啊!我不知道您從娘胎裡出來的時候,您母親怎麼想的,您呀,活脫脫一隻鳥。瞧,瑪麗,看他這樣子,捋毛,扭脖,誰見了都會說他靈活透了!他動作那麼輕盈,就像是在學飛翔。啊!您真有福氣,造就了您的人把您生在了富人窩;不然,象您這樣揮金如土,該會落到什麼地步?瞧,這只羊角麵包只碰了一下床,他就扔了。哎喲,他又把牛奶灑了,等一等,我來給您系塊餐巾,您呀,連餐巾都不會用,我從未見過您這樣又蠢又笨的人。」這時,往往會聽到瑪麗·希內斯特那較為正常的、湍急的激流聲,她怒衝衝地訓斥妹妹:「得了,塞萊斯特,還不閉嘴?跟先生這樣說話,你瘋了不是?」塞萊斯特報之一笑;而我向來討厭別人給我系餐巾,沒想到她竟說:「不,瑪麗,瞧他這樣,呵,他身子都氣直了,就象一條直立的蛇。一條毒蛇,我告訴你。」接著,她還亂用動物作比喻,照她說來,別人弄不清我何時睡覺,我徹夜象蝴蝶,不停地飛;而到了白晝,我動作迅捷,象松鼠。「你知道,瑪麗,就象我們家鄉見到的,那麼靈活,連眼睛都跟不上。」「可是,塞萊斯特,你明明知道他吃飯時不喜歡用餐巾。」「並不是他不喜歡,說穿了是別人不能改變他的意志。他是位老爺,他想擺擺老爺架子。要是需要,床單一床接著一床地換,今天,床單剛剛才換上,可又得換了。啊!我說得不錯,他生來就不是受苦的命。瞧,他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了,亂七八糟的,象只鳥的羽毛。可憐的毛撣子!」聽到這話,不僅瑪麗不樂意,連我也不答應了,因為我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老爺。可是,我如此這般自謙,塞萊斯特從不相信是真誠實意,打斷了我的話:「啊!滑頭,啊!甜言蜜語,啊!陰險毒辣!狡猾透頂,惡毒至極!啊!莫裡哀?」(她唯一就知道這個作家的名字,用到了我的頭上,想借此來表示既會寫戲又會演戲的人。)「塞萊斯特!」瑪麗口氣蠻橫地喊了一聲,她不知莫裡哀的姓名,擔心這又是什麼侮辱人的話。塞萊斯特又淡然一笑:「你難道就沒有看見抽屜裡他那張小時的照片?他總想讓我們相信他穿著一向普普通通。可照片上,他拿著一根小手杖,渾身毛皮、花邊,連王子也望塵莫及。可與王子無比的尊嚴和溫厚的仁慈相比,實在不足掛齒。」「噢,」激流般的瑪麗大聲責斥道,「你現在竟然翻起他的抽屜來了。」為了平息瑪麗內心的恐慌,我問她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所作所為有何看法。「啊!先生,以前,我根本就不信世上怎麼會有那種事,直到來了這兒才明白。」說罷,她又將了塞萊斯特一下,說了一句更為高深莫測的話:「啊!先生,誰也弄不清一輩子會遇到什麼事。」我又改換話題,跟她談起了我父親的生活,他一輩子總是沒天沒夜地做事。「啊!先生,這樣生活,自己得不到任何東西,沒有一分鐘的閒暇,沒有一丁點兒享受;所有一切都是為別人作出犧牲,真是白活一輩子…!即使最不起眼的小事,也會講究出名堂來,好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調動法蘭西整個貴族派頭,就連比利牛斯山區的高雅也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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