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六四


  我本該在那天夜晚遽然離去,再也不與她相見。那時,我便預感到,在並非相互的愛情中——也就是說在愛情中,因為對許多人來說,並不存在相互之愛——人們所能品嘗的幸福僅僅是一種虛假的幸福而已,它所給予我們的也正是幸福的假像,偶爾也有這樣的時刻,某位女子出於善心,或一時心血來潮,或由於偶然的因素,造成極妙的巧合,將其一貫的言語和行為作用於我們的欲望,仿佛我們得到的是真正的愛。若聰明的話,那應該好奇地珍視這微乎其微的一點幸福,快快樂樂地享受一番,要是連這麼丁點兒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連幸福對那些並不怎麼挑剔或較為幸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麼,也不甚了了;應該假設它正是無限而又永久的幸福的一部分,而僅僅在這一時刻,幸福才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同時,為了使這一虛假的幸福在第二天不至於原形畢露,還應該想方設法,從得益於偶然時刻的人為因素而產生的幸福中多索取一分恩惠。我本該離開巴爾貝克,離群索居,在孤獨之中與我一時善於以假亂真的愛之餘音保持和諧的共振,我別無他求,只求別對我多言;唯恐多說一句話會節外生枝,以不協和和音衝破感覺的休止符號,而正是在這一感覺的休止中,音猶未盡,福音才得以在我心頭久久回蕩。

  向阿爾貝蒂娜道清原委之後,我心頭獲得了平靜,於是我又盡可能多地在母親身邊生活。她總愛充滿柔情地跟我談起外祖母還年輕時的那段時光。在外祖母彌留之際,我曾給她的末日蒙上一層層悲切的陰影,母親擔心我為此而內疚,往往主動地回憶我上學時給外祖母帶來的歡樂歲月,而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向我隱瞞這些歡悅的往事。我們又談了貢佈雷。母親對我說,至少在貢佈雷那段時間,我常常讀書,並說在巴爾貝克,若我不工作,也該讀書才是。我回答道,正是為了使自己腦中經常浮現出貢佈雷的往事,讓自己的身旁置放著美麗的彩繪小碟,我樂意重讀《一千零一夜》。象當初在貢佈雷時那樣,我每次過生日,母親總送書給我,但為了讓我喜出望外,她往往悄悄地送上書來,這一次也一樣,她秘密地給我弄來了《一千零一夜》的兩個法譯本,一個是加朗的,另一個出於馬德呂斯之筆。母親看了看兩個版本,希望我多讀加朗的,但又害怕影響了我,一來因為她向來尊重思想自由,擔心弄巧成拙,干涉了我的思想活動,二來她總抱有這麼一種想法,覺得作為一個女人,她既缺乏必要的文學修養,也不該單憑自己對某種讀物的好惡臆斷一位年輕人該閱讀什麼書。有時偶爾讀到有的故事,主題傷風敗俗,表達佶屈聱牙,會令她十分反感。但究其原委,主要原因在於她不僅把外祖母生前用過的首飾別針、晴雨兩用傘、外套、德·塞維尼夫人的書等視為聖物,還把外祖母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當作聖物珍藏起來,不管遇到何種情況,她總要思索一番,想想我外祖母該會發表什麼觀點,看來,她毫不懷疑,外祖母准會對馬德呂斯的譯本加以譴責。她回想起在貢佈雷,有次去梅塞格裡斯那一邊漫步之前,我在閱讀奧古斯丁·梯也裡的書,平常,外祖母無論對我散步,還是對我讀書都甚為滿意,可看到這本書名與「繼而墨洛溫統治」那半句詩有關,好不惱火,所謂墨洛溫①(Merover),叫「墨洛維格」(merowig),她從不說「加洛林王朝人」(Carolingiens),而叫「加爾洛王朝人」(Carlovingiens),並堅持不渝。最後,我跟母親談起了外祖母對布洛克為荷馬史詩中的神祗取的希臘名字持的種種看法,據勒貢特·德·利爾說,哪怕最普通不過的玩藝兒,布洛克也一律採用希臘語拼寫,將之視作一項神聖的義務,並認為這是文學才華之體現。比如,若在一封書信中需要提及來賓在他府上飲的是名副其實的仙露(necGtar),這「仙露」一詞,他決不會按法文拼寫,而准會把詞中的「C」改成「K」,寫作(nektar),並借機對拉馬丁的姓名取笑一番。然而,既然對她來說,不見「奧德修斯」和「米涅瓦」原名的《奧德賽》不成其為《奧德賽》,那麼,當她在《一千零一夜》的封面上看到書名已經面目全非,外祖母該會說些什麼呢?譯本的封面上,再也看不到與她習慣拼讀一致的、永遠為世人熟知的Shererazade(天方夜譚)和Dinarzade(迪納薩德)等字樣,書中,一經更名,如果敢冒昧將「更名」一詞用於穆斯林故事的話,富有魅力的哈裡發(Calife)和強大的諸神(Genies)便幾乎認不出其本來的面目,因其原名分別為「Kbalifat」與「Gennis」。不過,母親還是把兩個譯本都給了我,我告訴她,等我累到懶得出門散步的時候,我就讀這兩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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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墨洛溫(?—458),撒利克法蘭克人國王,墨洛溫王朝因其而得名。

  但是,這樣的日子並不多見。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常常與我「結幫」而行,象過去那樣到懸崖頂或去瑪麗—安托瓦內特莊園一起品嘗點心。不過,阿爾貝蒂娜有時也給我莫大的樂趣,對我說,「今天,我想單獨和您呆一會兒,兩人在一起一定更美。」遇到這種時刻,她每每表白她要做的事何其多,當然也無需一一彙報,並說那些朋友用不著老跟著我們,可以自己去漫遊、聚餐,不避免她們再找著我們,我們倆可以象情人那樣,雙雙去巴加代爾或歐朗十字架農莊,那夥人決想不起到那兒去找我們,她們也從來不去那兒,准會死死呆在瑪麗—安托瓦內特,希望我們出現。我記得當時天氣悶熱,農莊的小夥子冒著太陽在勞作,額頭上不時落下一顆晶瑩的汗珠,猶如蓄水池中的滴水,而毗鄰的「果園」裡,熟透的果子也從樹上往下掉,汗水在灑,果子也在落。這些日子隱藏著一位不曾露面的女子的奧秘,直至今日仍不失為我有幸獲得的愛情中最為實在的一部分。那是一位別人跟我偶然提起,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女子,她隱居在一家偏僻的農莊,我得去那兒見她,如果碰巧那個星期天氣溫暖,我定會打亂整個星期的約會,欣然前往,與她結識。我雖然知道如此的氣候與約會並非她所安排,僅僅是誘餌而已,而且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新鮮玩藝,但我卻心甘情願上鉤,而它也確實有足夠的力量把我緊緊鉤住。我深知,若在城裡與這位女子相遇,且又碰上個冷嗖嗖的天氣,我很可能渴望得到她,但卻不會伴有浪漫的情思,不可能萌發戀情;可是,由於環境的變化,愛戀之情一旦佔據了我的心,那它決不會失卻其熾烈的成份——只是更令人心酸,就好似我們在生活中漸漸發現我們心愛的人佔有的位置愈來愈小,那新的愛情,我們本希冀它能天長日久,但卻隨著我們生命本身的縮短而縮短,最終而消失,這時,我們對她們的情感就會變得憂傷。

  巴爾貝克遊人還很稀少,年輕的姑娘寥寥無幾。有時,我偶爾發現這位或那位少女在海灘上遲遲不歸,但沒有絲毫的吸引力,然而多少巧合的因素仿佛在證實,正是這位少女方才與女友們一起從騎馬場或體操學校出來,我曾想接觸,但很失望,未能接近她。倘若確實是同一位姑娘(我一直避免對阿爾貝蒂娜說),那麼,那位我本以為令人心醉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我怎麼都無法下定論,因為這些年輕姑娘的臉蛋兒在海灘上看得不怎麼清楚,也未呈現出穩定不變的形狀,而是隨著我內心的期待,欲望的騷動或自足的安逸,根據她們穿戴的不同,行走的快慢或乾脆靜止不動,時而縮小,時而放大,變化無窮。可一到近處,有那麼兩三位少女,我看倒是挺可愛的。每當我見到這樣的姑娘,我便不禁想領她去塔瑪利大街,或領她去沙丘,或帶她上海邊的懸崖。但是,儘管與無動於衷相比較而言,這一欲望中已經滲入了勇氣,即使是單方的,但總歸已構成現實努力的第一步,可說到底,從欲望到行動,其間存在著整個一段「空白」,藏匿著無窮的畏縮與膽怯。於是,我孤身一人,獨自鑽進糕點飲料鋪,一口氣喝下七八杯波爾圖葡萄酒。欲望與行動之間無法填補的空白旋即消失,酒精的作用開闢了一條路線,將兩者聯接了起來。猶豫或懼怕的位置不復存在。我仿佛感到年輕姑娘就要飄然而至,來到我的身旁。我向她走去,脫口說道:「我想跟您一塊散散步。您不願去懸崖上一起走走嗎?那邊無人打擾,背靠小樹林,林中的活動小屋現在無人居住,風也吹不著,全被小樹林擋住了。」生活中的艱難險阻一掃而光,再也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擋我們兩個軀體緊緊摟抱在一起。至少對我來說,已無障礙而言。因為,她沒有喝酒,因此對她來說,困難未能變為氣體,化為烏有。若她喝了酒,那麼世界在她眼裡就會喪失某種實在性,她長久以來一直珍藏在心田的夢幻在她看來突然間會顯得可以實現,不過,她所夢寐以求的,也許完全不是撲進我的懷抱。

  年輕的姑娘不僅為數甚少,而且眼下尚未到「海浴」季節,她們逗留的時間都極為短暫。我記得有一位姑娘,棕色的肌膚,碧綠的眼睛,緋紅的兩頰,嫩臉展開雙翅,宛如帶有翼瓣的樹籽。我真不明白是哪陣風把她吹到巴爾貝克,又是哪股風把她刮走的。她來去匆匆,弄得我一連數天鬱鬱寡歡,當我最終明白了她早已遠走高飛,一去不復返時,才壯了膽子,向阿爾貝蒂娜坦露了內心的痛楚。

  必須承認,年輕姑娘中,有不少我素不相識,也有不少數年未見。與她們幽會之前,我往往先給她們寫信。一旦從她們的回復中看到有愛的希望,那多開心啊!在向一位女子傾吐衷情的初期,哪怕此情也許最終難以如願,但開始階段收到的封封書信,怎麼也捨不得擱置一旁。人們總樂意帶在身邊,猶如收到朵朵美麗的鮮花,依然那般豔麗,令人百看不厭,忍不住貼近去聞花的芳香時,才一時停止觀賞。那熟記在心的話語,重讀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那並非字字照搬的語句,我多想從中分辨出如此表達蘊涵著幾分柔情。她是否寫了「您可愛的來信」這樣的話?要是這樣,那她表示的溫馨中往往會帶來幾分失望,其原因不是來信讀得太匆忙,就是姑娘的筆跡難以辨認。不,她並沒有寫「您親愛的來信」,而是「看到您的來信」。除此之外,信中的一切是那麼溫情脈脈。啊!但願明天還送上這樣的鮮花!久而久之,這一切再也滿足不了,書寫的字句需要與目光、嗓音對質。於是便約會——她也許還未變化——根據他人的描繪或個人的回憶,本以為相會的是維維安娜仙女,可見到的卻是只穿靴子的貓①。不管怎樣,又約對方于翌日相見,因為對方總歸是她,而人們渴望得到的,也正是她。然而,人們對一位女子夢寐以求,對她產生種種欲望,這並不絕對要求對方非要具備確切的花容玉貌不可。那僅僅是對人本身的欲望而已;它們就象芬芳一樣虛無縹緲,好比安息香是普羅迪拉亞的欲望所在,藏紅花香為太空所愛,赫拉喜歡一切植物性芳香,而沒藥香為雲彩之芬芳,尼凱渴望梣甘露,大海則喜愛乳香。可是,俄耳甫斯聖歌所讚頌的這些芳香與其鍾愛的神祗相比,為數甚少。沒藥既是雲彩的芳香,又是普羅多戈諾斯,尼普頓,涅柔斯,勒托的芬芳;乳香為大海的芳香,又為美麗的狄刻,忒彌斯,喀耳刻,九繆斯;以及厄俄斯,摩涅莫緒涅,日神,迪加約絮內的芬芳。至於安息香,梣甘露和植物性香味,喜歡的神祗數不勝數,難以一一列舉。昂菲埃代斯除乳香之外,其他的香味無不酷愛,而該亞討厭的僅僅是蠶豆花香與植物性芳香。我心中對年輕姑娘的欲望也是如此。與少女的數量相比,我的欲望要少得多,於是轉而變成種種失望與悲傷,彼此甚為相似。我向來不喜歡沒藥的香味。我把它專門留給了絮比安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因為沒藥香是「兩性普羅多戈諾斯的欲望,含有公牛的吼叫,難忘,怪誕,自上而下,令人歡快,在一次次酒神節上,供女祭司祭獻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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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貝洛童話。一位磨房主的兒子只繼承了一隻貓,多虧這只穿靴子的動物精心安排,磨房主之子當上了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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