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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


  我們身無旁人,剛步入走廊,阿爾貝蒂娜便迫不及待地問我:「您到底對我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對她態度生硬是否自食其果,給自己造成痛苦?莫非我這種生硬的態度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花招,目的在於迫使女朋友在我面前擺出一種恐懼和請求的姿態,我藉此可以對她進行盤問,也許最終可以弄清我長期以來對她的兩種假設到底哪一種是正確的。不管怎麼說,聽她這麼一問,我頓時感到樂滋滋的,仿佛終於達到了某個企盼已久的目標。我沒有馬上回答,一直把她領到房門前。門打開了,湧進玫瑰色的陽光,照徹了整個房間,黃昏時分拉上的白色平紋細布窗簾由此成了金黃色的錦緞。我走到窗前;海歐又停息在浪尖,眼下渾身披著粉紅的色彩。我讓阿爾貝蒂娜細心觀看。「別轉移話題。」她沖著我說,「請跟我一樣,開誠佈公。」我撒了謊。我向她聲明,她首先該好好聽一聽我的交待,近來,我對安德烈感情熾烈,向阿爾貝蒂娜作如此交待時,我直截了當,毫無隱諱,堪與舞臺上的場面相比,但在實際生活中,要做到這一點,除非舊情已經忘卻。在我初次逗留巴爾貝克之前,我對希爾貝特也曾這樣撒謊,這次故伎重演,手法略有變換,目的在於使她倍加聽信我的話,當我向她說明對她已經不愛時,我甚至和盤托出,說我過去差點愛上了她,但時過境遷,如今她對我來說只是一位好友,即使我願意,再也不可能重又對她產生更為熱烈的感情。所有過分懷疑自己,既不相信哪位女人會愛上他們,也不相信他們自己會真的愛上哪位女人的男人無一例外,他們在愛情上往往採取二拍節奏,而我當著阿爾貝蒂娜的面,故意對她冷酷無情,實際上——由於某個環境所致,並針對某個特殊的目的——恰恰突出了這種二拍節奏,表現得更為鏗鏘有力。這種男人頗有自知之明,他們瞭解自己,即使對那些趣味迥異的女人,也會燃起同樣的希望,產生同樣的焦慮,編造同樣離奇的故事,傾吐同樣動聽的話語,以最終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及行為與那位心愛的女性並無密切、必然的聯繫,只是從她身旁掠過,猶如衝擊懸崖峭壁的潮水,濺她一身水,始終迷惑著她,與些同時,他們本身那搖擺不定的情感又陡添了滿腹狐疑,疑心那位女人並不愛他們,而他們卻是多麼希望得到她的愛。既然是她在我們欲望迸發之時偶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偶然的因素為何卻會致使我們成了她泄欲的目標?我們一方面需要向她傾訴衷腸,這愛的感情是多麼特殊,與鄰人使我們產生的普通的人情味迥然不同,可我們剛剛邁出一步,向心愛的女子傾訴了衷腸,表白了希望,遂又憂心忡忡,擔心惹她生厭,心裡亂七八糟,覺得對她使用的語言沒有特意為她加工過,只是我們在過去和將來與人交往時為我們服務的普通語言,感到若她不愛戀我們,就不可能理解我們,而同時又覺得自我表白時缺少情趣,象賣弄學問之徒那樣厚顏無恥,不看對象,在愚昧無知者面前故弄玄虛。正是這種擔心,這種恥辱感引起了反節奏,導致了逆流,而最終又產生了需要,哪怕開始時退卻,猛地收回先前公開表露的好感,最終也還是需要重新發起進攻,重新贏得尊敬,獲得統治;在同一種戀情的不同發展階段,在與類似的戀情相關的各個時期,在所有那些自我解剖,頗有自知之明,從不自視甚高的人心間,這種雙重節奏清晰可辨。倘若在我剛剛向阿爾貝蒂娜作的坦誠交待中,這一節奏比往常略有加重的話,那麼,其目的僅僅在於使我得以更迅速、有力地轉向那一截然相反的,由我的柔情所標明的節奏。

  由於時隔已久,我再也不可能重新愛上她,對我這番話,似乎阿爾貝蒂娜肯定難以相信,於是,我用了諸多實例來證明被我稱為性格古怪的東西,這些實例全都引自我所結交的女人,無論是她們的過錯還是我自己的過錯,反正我錯過了愛上她們的時機,事後不管我有多渴望,再也難以重新獲得那一時光。就這樣,我既像是在對她表示歉意,仿佛請她原諒一種無禮舉動,寬恕我無法重新開始愛她,同時又在想方設法,試圖讓她明白這一舉動的心理原因,似乎它們是我特殊心理的產物。我如此自我表白,對希爾貝特這一實例大加發揮,確實,就希爾貝特而言,我說的全是實話,可一旦用以說明阿爾貝蒂娜,真實的成分卻變得微乎其微,我無可奈何,只能儘量證明我的論點尚合情理,而表面又裝出一副樣子,自認為這些說法難以接受。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已經認為我「開誠佈公」,對此表示賞識,並承認我推理清晰,明確,這時,我遂對自己直言不諱表示歉意,對她說,我清楚說實話會惹人不高興,況且對我的這番實話,她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恰恰相反,她對我的坦誠表示謝意,並補充說,她對這種極為常見,非常自然的精神狀態心領神會,十分理解。

  對安德烈的所謂感情以及對阿爾貝蒂娜的冷漠態度,我向阿爾貝蒂娜作了一番交待之後,為了顯示出這番話純粹是肺腑之言,並未誇大事實,我還附帶作了保證,讓她對我的態度不要過分當真,這樣一來,我便無需擔心阿爾貝蒂娜會把此視作戀情,終於可以對她甜言蜜語,很久以來,我一直避免這樣做,而現在我感到這是多麼美妙。我差不多在撫愛我的知心女友;當我談起我心裡愛著的她的那位女友,我不禁熱淚盈眶。可一涉及具體事實,我末了又對她說,她知道何為愛情,知道愛是敏感的,痛苦的;我並對她說,作為我過去的女朋友,她也許會心甘情願,解除給我造成的巨大痛苦,如果我敢再重複一遍而不至於惹她生氣,那麼她既然已不為我所愛,自然就不可能直接地,而應該間接地採取傷害我對安德烈的愛這種方法,為我解除痛苦。我突然打住話頭,望著一隻孤獨、匆忙的巨鳥,並指點阿爾貝蒂娜觀看,那只巨鳥在遙遠的前方,搏擊長空,富有節奏地拍動著兩片羽翼,在海灘上方飛速向前。海灘上,光光點點,猶如撕碎的小紅紙片,巨鳥沒有放慢速度,沒有分散注意力,也沒有偏離自己的路線,徑直飛過海灘,儼然似一位使者,肩負使命,要把一份緊急而又重要的書信送往遠方。「它呀,至少是徑直飛往目標!」阿爾貝蒂娜一副怪嗔的神態,對我說。「您對我這樣說話,是因為您不瞭解我想說的心裡話。多麼難以啟齒啊,我情願不說。要是說出口,肯定會惹您生氣;最終也只能導致這樣的結果:一來與我心愛的人不可能有任何幸福而言,二來又要失去一位好朋友。」「可我不是向您發誓了嗎,我決不會生氣。」她的神情是多麼溫柔,順從中含著幾多悲切,仿佛期待從我身上獲取她的幸福,我不禁難以自己,憋不住要去親吻——簡直就象親吻母親那樣高興——這副新面孔,它不再是過去那活潑、緋紅的臉,象一隻淘氣、愛惡作劇的小貓咪,翹著玫瑰色的小鼻子,反而象滿腔的悲傷澆鑄在善良的模子裡,溶開了,壓扁了,垂下來了。撇開我的愛情不談,就象不考慮與她毫不相干的持久的愛一樣,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面對這位誠實的姑娘,不禁動了憐憫之心,她向來只習慣於別人待她親切、正直,滿以為我是她的摯友,沒想到幾個星期來,我一直折磨著她,簡直到了無可複加的地步。我之所以對阿爾貝蒂娜產生了深深的惻隱之心,是因為我站在純粹人道的立場上,這種立場超脫於我們兩者之外,我的嫉妒的愛心便因此而蕩然無存,倘若我愛著她的話,也許還不至於對她深表同情。在這一由愛的表白到產生不和(要通過連續不斷的逆向運動,打成一個無法松解的死結,把我們緊緊地系在某人身上,這種辦法最可靠,最有效,也最危險)的有節奏的搖擺之中,在構成兩個節奏要素之一的退縮運動之中,還有何必要區分人類同情心的逆流呢?這股殷逆流與愛情主流,儘管在無意中有可能產生於同一的原因,但導致的豈不也是同樣的效果?當事後回首一下對某位女子的所作所為,人們往往意識到,表露自己的愛,追求他人的愛以及爭取獲得垂青的種種欲望並不比因人道需要而產生的願望佔有更多的位置,人們常出於普普通通的道德義務,向自己傾心相愛的人賠禮道歉,似乎對她無愛情可言。「可我到底能怎麼辦呢?」阿爾貝蒂娜問我。有人敲門;是電梯司機。原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從旅館經過,順便下車看看她是否在,以便接她回府。阿爾貝蒂娜差人回話,說她走不開,也拿不准何時回去,讓他們先吃晚飯,別等她了。「可您姨母會生氣的?」

  「哪兒的話!她一定會十分理解。」就這樣——至少在眼下這一時刻,也許它永不再來——由於種種情況,在阿爾貝蒂娜的眼裡,與我交談終於變得舉足輕重,而且如此顯而易見,當務之急,必須首先辦妥此事,我的女友無疑自然而然地參照了家庭的裁決慣例,在事關邦當先生的前程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計較一次出遊,只要列舉此情況,她堅信為這等大事而犧牲用晚餐的時間,姨母准會覺得再也自然不過了。她本要離開我,在遙遠處與親人消受這一時光,但阿爾貝蒂娜卻讓它悄然無聲地流至我的身旁,並贈與了我;我盡可縱情享用。我終於壯了膽子,向她披露了別人對她的生活方式跟我說過的話,並對她說,儘管女人們也沾染了那種惡癖,讓我極為厭惡,但我對別人說的還是沒當一回事,以致別人都把我視作她的同謀,況且我目前又深深愛著安德烈,她自然不難理解我對此會有多痛苦。如果再附加一句,說別人還跟我提及了其他女人,不過,我對她們根本無所謂,這樣說也許更巧妙。可是,戈達爾向我透露的那些突然發生而又可怕的事情一古腦兒全都湧進我的心田,撕裂了我的心,但與當時的情形相同,並未增添更多的痛苦。如果戈達爾沒有提醒我注意她與安德烈跳舞的姿態,那我自己決不會設想阿爾貝蒂娜愛著安德烈,或至少與她卿卿我我,同樣,我也決不可能從這一想法進而產生另一個相去甚遠的念頭,猜度阿爾貝蒂娜也許除了安德烈,與別的女人也有關係,而且這種關係不是藉口友情就能解釋清楚的。阿爾貝蒂娜與所有被告知對他們有如此議論的人一樣,還不等向我賭咒這不是真的,便表示出憤怒與悲傷,至於對那位素昧平生的誹謗者,她怒不可遏,急切地想弄清到底是誰,恨不得立即與他對質,讓他下不了臺。不過,她讓我放心,至少對我並不責怪。「如果確有其事,我早就向您招認了。可安德烈和我,我們倆對這等醜事都厭惡極了。我們都長這麼大了,並不是沒有見過您說的那種留著短頭髮,言談舉止一副男子相的女人,天下再也沒有比那種人更讓我們噁心了。」阿爾貝蒂娜給我的不過是一番空話,雖說得斬釘載鐵,但沒有佐以事實根據。然而,恰恰是這等空話最能讓我冷靜下來,最能撫慰我內心的嫉妒,這種妒心屬疑心病科,有根有據的證明反比看似真實的斷言更能引起狐疑。再說,懷疑一位心愛的女性總比去愛另一位女子要來得快,對女人矢口否認、自我辯解的話,也往往更容易相信,這種變得多疑、輕信的性情恰恰又是愛情的特徵。去愛時須當心世上女子並非個個正派,亦即要做到心中有數;同時也應充滿希望,也就是說要堅信世上確有正派女性。自尋痛苦,繼而自我解脫本是人之常情。對可望獲得成功的主張,我們往往輕易地信以為真,對有效的鎮靜劑,人們一般並不多加挑剔。此外,我們所愛的人不論有多複雜,但歸根結蒂都可能向我們表現出兩種基本性格,根據其表現而定,判定是我們的貼心人,還是另有新歡。第一種品性具有特殊的力量,阻礙著我們相信還會存在第二種品性,同時隱藏著特異的奧秘,可以緩解第二種品性給我們造成的痛苦。心愛之人既是痛苦的淵源,又是緩解痛苦、加深痛苦的藥劑。可能斯萬這個前車之鑒長期以來對我的想像力以及好激動的性格起著遊移默化的作用,我已形成習慣,往往把擔心視為真實,而把希望當作空想。正因為如此,阿爾貝蒂娜斬釘截鐵的答話帶來的些許溫馨,險些化為烏有,腦中即刻浮現出奧黛特的往事。可我暗自思忖,為了理解斯萬的痛楚,我盡可能設身處地為他著想,把奧黛特視作天下最邪惡的女人,這也許合情合理,但如今事關自己,即使象事關他人那樣企圖弄清事實真相,也不應該對自己如此絕情,一味固執己見,硬要把某種猜測誤看作比別的更為可靠,就象一位士兵,選擇的不是最為有利的位置,而往往是危險最大的崗位,正因為這一點,我的猜測也是最痛苦的猜測。阿爾貝蒂娜出身于一個相當正直的資產者家庭,正值豆蔻年華,而奧黛特小時被母親賣與他人,生性輕佻,她們倆之間難道就不隔著一條鴻溝嗎?再說,阿爾貝蒂娜對我撒謊與奧黛特向斯萬說假話,兩者的利害關係也不一樣。況且阿爾貝蒂娜剛剛矢口否認的,奧黛特對斯萬卻供認不諱。看來,我有可能犯了嚴重的推理錯誤——儘管是反推——僅僅因為某種假設與別的相比,不怎麼令我痛苦,我便置事實存在的地位差別於不顧,聽任自己的猜想習慣,僅憑對奧黛特實際生活的一點耳聞,想當然地編造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真相。此時,我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阿爾貝蒂娜,確實,早在我初次來巴爾貝克逗留的最後幾天,就多次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是位坦誠、善良的姑娘,現在,她出於對我的愛,不僅對我的滿腹狐疑表示寬恕,而且還想方設法消除我的疑心。她讓我坐到床上,緊緊挨著她。我對她跟我說的一切表示感激,並請她放心,我們已經重歸於好,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對她冷漠無情。我勸阿爾貝蒂娜怎麼也得回去吃晚飯。可她反問我是否覺得兩人這樣待著沒有意思。說罷,她摟過我的腦袋,溫柔地撫摸著,至此之前,她還從未這樣撫摸過我,我猜想也許是我們剛剛結束的這場爭吵的緣故吧,然後,她把舌頭輕輕地貼在我的雙唇上,試圖將我的雙唇扒開。可開始時,我緊抿著死不鬆開。「您真是個大壞蛋!」她對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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