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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二


  見媳婦一示意,德·康布爾梅夫人馬上就要起身,對我說道:「既然您不願去費代納住,也就罷了,可您至少也該在這個星期找一天來吃頓午餐,比如明天,您不願意嗎?」說罷,她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神態,為了讓我自己決定,又添上了一句:「您到時定能再見到克裡絲諾瓦伯爵。」此人我素不相識,根本談不上再次見面。她正欲用別的欲望對我進行引誘,希望我的雙眼閃現出欣喜的光芒,可卻戛然而止。原來法院首席院長回府時得知她在旅館,暗地到處尋找,接著又在家等著她上門,然後又裝著與她碰巧相遇的樣子,前來向她致意。我明白德·康布爾梅夫人不願將方才向我發出的邀請擴展到他的頭上。然而,他們結識的時間比我要久得多,多少年來,他一直是費代納日場音樂會的常客,我初次到巴爾貝克逗留時,對我些常客曾經羡慕不已。可是,結識的時間長短對上流社會人士來說,並非決定一切的因素。他們往往更樂意邀請新朋友共進午餐,因為新朋友還能激起他們的好奇心,尤其在其露面之前,已經有人作了令人心動、熱情洋溢的介紹,比如聖盧的舉薦。德·康布爾梅夫人估計首席院長沒有聽到她對我說了些什麼,但為了消除內疚的心情,對他甜言蜜語,親切得再也不能親切了。燦爛的陽光下,平日望不見的裡夫貝爾海岸金燦燦一片,隱約地呈現在天邊,耳邊傳來費代納附近悠悠的三經鐘聲,小巧玲瓏的經鐘露出水面,與閃爍的藍天幾乎難解難分,有玫瑰色的,也有銀白色的,難以細辨。「這景觀就更象《普萊雅斯》了,」我提醒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說,「您知道我想指的是哪一場。」「我想我是知道的」;可是,她那與任何記憶都不相吻合的聲音、臉龐和毫無依託的空泛的微笑卻在宣佈:「我一無所知。」老夫人久久沉醉在傳至此外的悠悠鐘聲之中,一想到時間不早,這才站起身來。「確實,」我說道,「平日裡從巴爾貝克望不見那邊海岸,也聽不見那邊的鐘聲。除非時間發生了變更,天際也擴展了一倍,不然,那鐘聲就是專門前來尋找你們的,我聽得出它們是在催促你們動身;對你們來說,這是用晚餐的鐘聲。」首席院長對鐘聲很不敏感,偷偷地掃了海堤幾眼,看到今晚遊人寥寥無幾,不禁黯然神傷。「您真是一位詩人。」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感覺得出您很敏銳,富有藝術天性;來吧,我一定給您演奏幾曲肖邦。」她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態,雙臂伸向空中,又加了一句,聲音沙啞,仿佛在挪動卵石發出的聲響。緊接著,便是吞咽唾液,老太太自然而然地用手絹揩了揩美國人所謂的細毛刷子,那滿嘴的濃汗毛。首席院長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大忙,緊扶著侯爵夫人的胳膊,送她上車,換了別人,准會猶豫不決,去承擔此等義務。支配如此行動,需要有一定份量的媚俗、膽量,而且要愛出風頭,而這在上流社會是極討喜的。再說,這是他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比我要自然。我打心眼裡感激他,可卻沒有膽量效法他,只是跟在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身邊,她見我手中拿著一本書,想看看。一見德·塞維尼夫人的署名,她不禁撅了撅嘴,用了一個准是在某些「先鋒派」報紙上看到的詞,這詞一經女性化,尤其是用以形容一位十七世紀的女作家,產生了奇特的效果,只聽得她向我問道:「您難道真的覺得她才華橫溢嗎?」侯爵夫人把一位糕點師傅的地址給了跟班的,老夫人要先到那兒走一趟,然後再啟程回府,大路上晚塵飛揚,呈現出一片玫瑰色,層層懸崖在暮色蒼茫中狀若起伏的峰巒。她問老車夫那匹生就畏寒的馬身子是否夠暖和了,另一匹馬的鐵掌是否緊得它難受了。「我一定給您寫信,把該定的事定妥。」她低聲對我說道,「我看見您在與我兒媳談論文學呢,她真惹人喜愛。」她又添上一句,儘管並非肺腑之言,可她早就養成——並因性善而保留著——這一習慣,以免給生人造成一種印象,似乎她兒子是貪財才結的婚。「再說,」她激動得難以自己,最後又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她是……是……那……那麼……富有藝……藝術鑒……鑒賞力!」說罷,她登上馬車,一邊搖晃著腦袋,手執陽傘把,身著超重的聖職般的服飾,猶如一位巡迴施堅振禮的年邁主教,又踏上巴爾貝克的街道。

  「她邀請您去吃午餐了。」等馬車遠去,我和女友們回旅館時,首席院長神情嚴肅地對我說,「我跟她關係正冷著呢。她覺得我冷落了她。噯,我這人最容易相處。不管誰用著我,我總是應聲而起:『到。』可是,他們硬要死死纏著我不放。啊!這樣一來,」他一副微妙的神態,又添了一句,翹起手指,像是在分辨、推理。「我就不答應了。這是對我假日自由的侵犯。我不得不發出警告:『就此止步吧!』看來,您與她友情甚篤。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您將會明白,上流社會無足輕重,您終會為如此看重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而遺憾。噢,吃晚飯前,我再去轉轉。再見了,孩子們。」他向眾人大聲喊道,仿佛已在五十步之外。

  當我與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告別時,她們倆發現阿爾貝蒂娜還呆著,不隨她們一起走,對此感到奇怪。「噯,阿爾貝蒂娜,你還呆著幹啥,你知道幾點鐘了?」「你們回去吧,」她以權威的口吻對她們說道,「我有事要跟他談。」她一副乖順的神態,指了指我,添上一句。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看了看我,陡然對我增添了一分新的敬意。我心裡樂滋滋的,感到至少在這一刹那間,在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眼裡,較之回家的時刻,較之她的女友,我要重要得多,而且與她之間有著重大秘密,他人不得介入。「今晚我們就不見面了?」「我不知道,這要看看今晚的情況。反正明天可以見。」「上我房間去吧。」等她女友走遠,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們進了電梯;她在電梯司機面前一直沉默不語。「雇員們」(電梯司機就這麼稱呼僕人)為了瞭解主子們,瞭解這些只顧自己交談,從不與下人囉嗦的怪人的閒事,不得不依靠自己察言觀色,演繹推理,慢慢養成了習慣,從而大大發展了他們的預見能力,為「老闆們」所不及。人體器官往往根據人們對它們擴大或縮小的需要,或萎縮,或增強。自從有了鐵道之後,免誤火車的必要性使我們學會了重視每一分鐘,而在古羅馬時代,不僅天文知識很粗淺,而且生活也不那麼緊張,人們不僅沒有分的概念,甚至連固定的時的概念也不明確。因此,電梯司機看透了我們的心理,並準備講給他的同事們聽,說阿爾貝蒂娜和我憂心忡忡。可是,電梯司機卻跟我們嘮叨個不停,實在不知分寸。不過,我發現他臉上平時為我開電梯時顯露的那種友好、歡樂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沮喪,惶惶不安的神態。我不知個中原因,儘管我更掛慮著阿爾貝蒂娜,可為了給他排憂解愁,我告訴他剛剛走的那位夫人叫康布爾梅侯爵夫人,而不是叫卡芒貝爾。這時,在我們正經過的樓層走廊上,我看見一位醜陋的女服務員,扛著一個長枕頭,畢恭畢敬地向我致意,希望我行前施點小費。我真想弄個清楚,初次抵達巴爾貝克的那個夜晚,我萬分渴望得到的是否就是她,可怎麼也無法肯定。電梯司機帶著偽證人大多少不了的那種真誠的語氣,向我發誓,那位侯爵夫人讓他通報的就是卡芒貝爾這個姓,可臉上那副絕望的神情始終沒有消失。說實在的,他先入為主,聽見的是他早已知道的名字,這是很自然的事。再說,有許多人,即使不是電梯司機,對貴族身份以及藉以形成爵位的名稱的性質認識模糊,似懂非懂,那麼在他看來,卡芒貝爾這一姓氏是很有可能的,況且卡芒貝爾乾酪舉世聞名,借如此榮耀之聲譽,賜侯爵爵位一個名稱,這不足為怪,除非相反,是侯爵爵位的榮光使這一乾酪得以名揚天下。不過,他見我不願表示是自己錯了,而且也深知主人即使為最微不足道的事一時心血來潮,也喜歡下人唯命是從,即使說的通篇是顯而易見的謊言,也喜歡別人接受,於是,他象個忠實的僕人,答應我從此之後一定稱呼康布爾梅。確實,無論在城內還是市郊,康布爾梅其人其名無人知,任何一個城裡的店主或郊區的農夫都絕對不可能犯電梯司機這種錯誤。可是,巴爾貝克大旅館的服務人員沒有一個是當地人。他們連同旅店的一切設施,統統來自比亞裡茨、尼斯和蒙特卡洛等地。這些地方的人兵分三路,一路去了多維爾,另一路到了迪納爾,剩下的一路來到了巴爾貝克。

  但是,電梯司機焦躁不安的痛苦心情有增無減。平常,他總是滿臉堆笑,對我顯得忠心耿耿,可現在他連這也給忘了,准是發生了什麼不幸,也許他被「派走」了。倘若果真如此,我答應一定設法讓他留下做事,關於旅館的人員問題,經理曾許諾在先,不管我有什麼決定,他都照辦不誤。「您願意怎麼辦,都隨您的意,我事先認可了。」我剛步出電梯,才猛然醒悟到電梯司機為何一副絕望而又涼愕的神情。原來是因為阿爾貝蒂娜在場,我平常上電梯時都自然而然施給她一百個蘇,可這次卻沒有給。這個傻瓜,他非但沒有明白我是不願當著第三者的面施予小費,反而認為這下算是徹底完了,我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施捨他任何東西了,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他想像我已經落到了「手頭拮据」(象蓋爾芒特公爵所說的那樣)的地步,可如此設想遠遠沒有激起他對我的任何惻隱之心,反而陡生了一種可怕的自私的失望心理。我暗中思忖,我並不象母親認為的那麼不理智,記得有一天,面對對方那種焦躁不安的等待心情,我不敢不又掏出一份過高的小費,就在前一天,我還過分地施捨過。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纖毫的疑心,總把平常那種歡快的神情欣然視為忠誠的表示,如今在我看來,賦予如此意義,顯然是自己辨別力不怎麼可靠。眼看電梯司機就要在絕望之中準備投下五樓,看他那副樣子,我們心自問,如果爆發一場革命,我們的社會地位相互起了變化,電梯司機搖身一變成了資產者,不要說客客氣氣為我開電梯,只要不把我從電梯上推下去,就算萬幸了;我心裡揣摩,在某些平民百姓階層,是否比上流社會還更偽善,確實,在上流社會,我們一旦不在場,就會有人說三道四,但要是我們真成了落難之人,還不至於再淩辱我們吧。

  但是,萬萬不能據此斷言,在巴爾貝克大旅館,最計較個人得失的是電梯司機。就這點而言,服務人員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那些對顧客有所區分的人,相比之下,他們對一位年邁的貴族老爺(他竟能避開他們二十八天,把他們推給德·博特雷耶將軍)合情合理施予的小費更為感激,而對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隨意的慷慨贈予卻不以為然,因為闊佬的這等舉動正好暴露出一種失禮,只是當著闊佬的面,他們才道謝稱善而已。而另一類人,在他們眼裡,什麼貴族身份,聰明才智,什麼名望地位,風度舉止,全都不存在,看得見的僅是數目的大小。對後一類人來說,唯有一個等級,這就是擁有多少金錢,或乾脆能給多少。儘管埃梅自詡具備豐富的社交常識,因為他在很多旅館當過差,但也許他本人就屬￿這後一類。比如談起盧森堡公主,他會這樣發問:「這玩藝兒裡錢多嗎?」(打這個問號,為的是瞭解清楚或徹底查核他所獲悉的內情,以便決定給某某顧客提供一位巴黎「高廚」,或保證安排一張處在進口左側的雅座,可盡覽巴爾貝克海景)進行類似的掂量時,他至多附上一種社會性的色彩,像是在瞭解對方家族的老底。儘管如此,雖然內心在斤斤計較,但他表面上卻沒有纖毫的顯露,不象電梯司機那樣愚笨,一臉絕望的神色。說來,電梯司機如此幼稚,也許事情還更簡單些呢。一座大旅店,類似過去拉謝爾所在的妓院,其方便之處就在於無需借助任何中間人,儘管某位男雇員或哪位女服務員一直繃著冷冰冰的臉,但只要看見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一千法郎當然更好,哪怕這一次是施予他人,也准會笑逐顏開,主動效勞。恰恰相反,在政治領域,或在情人的相互關係中,在金錢與順從這兩者之間,還有著形形色色的名堂。其名堂之多,致使那些說到底總是見錢眼開的小人卻往往難以沿著通達他們心靈深處的路線發展,而是自以為更微妙,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再說,類似「我知道我還該做些什麼,明天呀,就該到太平間找我去了」這種談話,並不失禮貌,而且聽得也清楚。正因為如此,在禮儀周全的上流社會,很少遇到小說家、詩人和所有那些不該說的卻偏偏要說的高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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