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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


  猶如在證券交易所,上漲趨勢一發生,所有持票人都想趁機撈一把,同樣,部分受人蔑視的作者利用逆反心理,因禍得福,或許因為他們本來就不該受到歧視,抑或很簡單,是他們存心招惹鄙視——宣揚這些人,可以說是一種新鮮事兒。人們甚至不惜在某段孤立的歷史中,尋覓若干不循規蹈矩、富有才華的藝術家,現時的發展趨勢對其聲譽似乎不會有多少影響,但總有那麼一位大師順帶提起他們的名字,表示贊許。遇到此類情形,十有八九是因為這位大師,不管他是何人,也不管他的學派如何唯我獨尊,總是以自己獨特的情感作出判斷,唯才是愛,給予富有才智的人才以正確的評價,即使才氣不足,只要他過去曾嘗過甜頭,與他青少年時代一段愛好有關,他也照樣給予好評。此外,便是因為某些屬￿另一個時代的藝術家,在一首普通的樂曲中,道破了與大師不謀而合的某種極相似的東西,大師漸漸領悟到了。於是乎,大師便將古人視作先驅,來一個徹底的改頭換面,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中作出與前人一時一地親如手足的努力。正因為如此,普桑的作品竟有透納的手筆,孟德斯鳩的著作會有福樓拜的詞句。偶爾,大師偏愛的議論是一種將錯就錯,人們弄不清此錯源於何處,但卻傳播到學派中來了。被列舉的名字因此掛上了這一學派的招牌,適時處於其保護傘之下,因為在選擇大師方面,即使有某種自由的、真正的鑒賞力而言,但學派本身只接受理論的指導。正是這樣,思維慣於按偏離方向發展,忽而轉向一個方向,忽而又轉向相反的方向,將上天的光芒灑向某一數量的作品,也許出於正確評價的需要,也可能為了標新立異,或許其審美情趣起了作用,也可能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德彪西在這些作品中摻入了肖邦的成份。這些作品一旦受到絕對令人信賴的鑒賞家的推崇,贏得了《普萊雅斯》帶來的普遍讚譽,便重放異彩,那些尚未重聽的人們,一個個多麼渴望能喜歡上這些作品,以至於身不由己地再次去聽,儘管給人以心甘情願的假像。但是,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一年中有一部分時間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因身體有病,也往往閉門不出,確實,由此而造成了某些麻煩,明顯表現在德·康布爾梅夫人選擇用語上,她自認為自己說得很時髦,可實際上她所選擇的用語更適合於書面運用,兩者的細微差異,她體味不出,因為這些用語往往是她閱讀偶得,而不是從交談中學到的。不過,交談對準確瞭解人們的主張和時興的用語而言,其必要性並不相同。然而,《夜曲》異彩煥發。對此,評論界尚未公開宣告。其消息僅通過「年輕人」的閒談傳播開來。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對此一無所知。我以向她傳播消息為樂事,但卻對著她婆婆說話,就象玩檯球,要想擊中球,得借助台邊的彈力。為此,我告訴她婆婆,肖邦不僅遠遠沒有過時,反而是德彪西寵愛的音樂家。「嗨,真有趣。」媳婦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對我說道,仿佛這不過是《普萊雅斯》的作者推出的反常現象。不過,現在完全可以斷定,從此之後,她對肖邦的作品將洗耳恭聽,甚至滿懷愉悅。因此,我剛才這番話為老太太吹響了解放的號角,在她的臉龐上重新反映出對我表示感激的表情,尤其是欣喜的神情。她的雙眼閃閃發亮,猶如名為《拉迪德》或《三十五載囚徒生活》一劇中的拉迪德;她敞開胸脯,深深地呼吸大海的空氣,好似在《菲德利奧》一劇中,當囚徒們終於呼吸到「富有生機的空氣」的時刻,那胸脯擴張的形象,貝多芬表現得惟妙惟肖。我以為她就要把長有細須的嘴唇貼到我的臉頰上。「怎麼,您喜歡肖邦?呵,他喜歡肖邦,他喜歡肖邦。」她高聲嚷叫起來,激動得鼻子齉齉作響,那語氣就象在詢問:「怎麼,您也熟悉德·弗朗克多夫人?」所不同的是,我與德·弗朗克多夫人的關係對她來說可能毫不相干,可我對肖邦的瞭解卻把她拋入如癡如狂的藝術境界。唾液的超量分泌也不足以表達。她甚至沒有費心體會一下德彪西對肖邦的再創造所起的作用,只是感覺到我作出的是贊許的評價。音樂的激情左右了她。「埃洛迪!埃洛迪!他喜歡肖邦。」她胸脯高高鼓起,雙臂在空中亂舞。「啊!我早就感覺到您富有音樂天賦。」她讚歎道。「我完全明白,象,象您這樣一位藝術家,肯定喜愛音樂。多美妙啊!」她聲音中仿佛夾雜著沙礫,沙沙作響,似乎為了效仿德謨斯梯尼,向我表達她對肖邦的強烈感情,不惜用滿灘卵石填裝自己的嘴巴。潮水一直沖到了她未及時保護的短面紗,面紗濕了,潮水也終於落了,侯爵夫人這才用繡花手絹揩淨了白花花的唾沫,剛才由於回憶起肖邦,那唾沫浸透了她滿唇濃汗毛。

  「我的上帝,」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對我說,「我覺得我婆婆耽擱得太久了點,她忘了我們還要到我叔父德謝·努維爾家用晚餐呢。再說,康康不喜歡久等。」康康把我弄糊塗了,我還以為是只狗呢。可對德謝·努維爾的親朋好友來說,自然不成問題。隨著年齡的增大,年輕的侯爵夫人以如此音調稱呼他們尊貴的姓氏的樂趣減少了。不過,當初正是為了品嘗個中的樂趣,她才下決心成了這門婚事,在其他社交圈子裡,若提及德·謝努維爾家族,習慣上往往(除非貴族姓氏的表示詞「德」前面為元音結尾的詞,因為在相反情況下,必須將重音落在「德」字上,語言中不允許不加停頓,出現類似德謝努梭夫人的稱呼法)犧牲「德」字後面的停頓。人們常稱呼:「德謝努維爾先生。」在康布爾梅家族,遵循的是相反的傳統,但同樣不可違反。被取消的是「德」與謝努維爾之間的停頓。無論姓氏前涉及的是我表兄還是我表妹的名字,也總是稱德謝·努維爾,而從不叫德·謝努維爾。(對謝努維爾家族的長者,人們常稱「我們的叔父」,因為在費代納,大家還沒有時髦到象蓋爾芒特家族那樣稱「叔子」的程度,蓋爾芒特家族的人稱呼別人時存心含糊不清,不是省了這個音,就是吃了這個音,外國人的姓名一律本國化,與古法語或現代方言一樣令人莫名其妙。)凡進入這一家族的人,在德謝·努維爾這一稱呼方式上,都馬上會得到提醒,而勒格朗丹—康布爾梅小姐卻用不著誰來提醒。有一天,她去做客,聽到一位少女說「我姨娘德·於塞」、「我叔父德·羅安」什麼的,當時沒有很快明白過來這原來是些顯赫的姓氏,平常,她把這兩個姓習慣發成:于塞斯和羅昂。她為此感到驚詫,尷尬和羞辱,就好象有人發現面前的餐桌上擺著一件新發明的器具,不知如何使用,遲遲不敢動手用餐。可是,第二天夜裡和後來的日子裡,她便鸚鵡學舌,欣喜地喊叫「我姨媽德·于塞」,把結尾的「斯」字給吃掉了,而這正是她在前一天感到驚詫不已的,可現在,若連這也不瞭解,那在她看來該又多俗氣,以致當她的一位女友跟她談及德·于塞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像時,勒格朗丹小姐馬上沉下臉來,聲調傲慢地沖著對方道:「您起碼總可以把音發准吧:德·于塞夫人。」此後,她茅塞頓開,明白了無論是將實實在在的物質轉化為愈來愈微妙的元素,還是她體體面面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萬貫家財,或是她在索邦刻苦攻讀,在加羅的課上也好,從師布呂納蒂埃也罷,在拉穆勒音樂會上也同樣,始終勤奮治學,從而獲得的全面教育,凡此種種,終將消失,在日後哪一天喊一聲「我姨娘德·於塞」而感受到的樂趣中得到昇華。她腦中始終纏繞著這個念頭,至少在新婚燕爾的那段時光,決心要繼續多與人交往,當然不是她喜歡的女友,不是她心甘情願為之作出犧牲的女友,而是那些她不喜歡的人,她所希冀的僅僅是能對這些人說一聲(既然這是她這樁婚事的目的所在):「我這就把您引見給我姨娘德·於塞。」當她發現這一聯姻難以實現時,便改口說:「我把您介紹給我姨娘德謝·努維爾」或「我一定設法安排您和於塞家族的人聚餐。」與德·康布爾梅結成夫妻,這給勒格朗丹小姐提供了誇口許諾的機會,但能誇口的僅僅是前半句,而後半句卻未能如願以償,因她婆婆經常涉足的並非她本人當初想像、如今仍然幻想結交的上流圈子。為此,與我「道完」聖盧後(特意借用羅貝爾的用語,因為我與她交談時,若借用勒格朗丹的慣用語,那她准會通過反向聯想,用羅貝爾的土語與我對話,而她又不知道羅貝爾的土語恰是從拉謝爾那兒借用的),她拇指與食指一併,半闔起雙眼,仿佛在凝視某件精巧讚歌,其熾熾之情,不禁令人以為她在熱戀著他(人們確也斷言過去在東錫爾時,羅貝爾曾是她的情人),可實際上,只不過想讓我接過她的話再重複一遍,以便給她機會最終說上一句:「您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關係極為親密,我有病在身,很少出門,我也知道她深居簡出,活動只限于上等友人的圈子,我覺得這很好,可對她本人瞭解甚少,不過,我知道她是一個絕對出類拔萃的女性。」得知德·康布爾梅夫人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幾乎不認識,為顯得我與她同樣渺小,我對此話題一帶而過,回答她說,我與她兄弟勒格朗丹先生更為熟悉。一聽到這個姓氏,她也擺出避而不談的神態,與我方才的姿態如出一轍,只不過其中摻雜了一種不快的神情,以為我口出此言,並非自謙的表示,而是存心對她的羞辱。莫非她為自己出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絕望、苦惱?至少她丈夫的姐妹、姑嫂們是這麼認為的,這些外省的貴夫人什麼人也不認識,什麼事也不知曉,對德·康布爾梅的聰慧、教養、家財、甚至對她得病前的床第之歡都深為嫉妒。「她一心只想這種事,就是這種事要了她的命。」這些惡毒的外省女人只要議論德·康布爾梅夫人,對誰都少不了說這句話,不過更樂意對平民百姓宣揚,因為如果對方自命不凡而又愚蠢透頂,那麼,她們便借此斷言平民百姓如何卑鄙齷齪,從而顯示出她們對對方是多麼和藹可親;若對方看似羞怯,但卻工於心計,有話放在心裡,那麼,她們表面上便裝山禮貌周全,而實際上卻轉彎抹角,對對方大肆嘲弄。但是,倘若這些太太自以為切中了她們這位親戚的要害,那她們完全錯了。德·康布爾梅夫人早就忘了自己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自然就更談不上為自己的出身感到痛苦了。她為我勾起了她的回憶而惱火,一聲不吭,仿佛沒有明白我的話,覺得沒必要加以補充或證實。

  「我們來訪倉促,主要原因並非我們要去看望親眷。」德·康布爾梅老太太對我解釋道,比起兒媳來,她對稱呼「謝·努維爾」的樂趣無疑更為厭倦。「主要嘛,是為了免得這麼多人打擾您,讓您受累,先生都沒有敢把妻兒一起帶來。」她指著律師說,「母子倆現在都在沙灘上散步,還等著我們呢,他們也許都等得不耐煩了。」我讓他們一一指給我看,緊接著跑去找他們娘倆。妻子圓圓的臉蛋,狀若毛莨科的某些花卉,眼角帶有甚為明顯的植物狀標誌。人的性格特徵代代相傳,恰如植物一般,銘刻在母親臉上的那一標記在兒子的眼角更為顯目,有助於人們把他們分門別類。我對他妻兒的熱情態度感動了律師。「您該有點兒身置異邦的感覺吧,這兒大多是外國人。」他兩隻眼睛看著我,一邊對我說,他生來不喜歡外國人,儘管他的主顧中為數不少,為此,他想看看我對他的排外態度是否抱有敵意,倘若如此,他便可讓步:「當然,某太太……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這是個評判準則的問題。」由於我當時對外國人一無定見,所以對他的態度並未表示異議,但心裡感到踏實了。最後,他甚至邀我擇日去巴黎到他府上做客,見見他收藏的勒西達內的畫,並請我與康布爾梅家人同行,他顯然以為我與他們關係親密。「我邀請勒西達內一起作客。」他對我說道,堅信我此後必將一心期待著這一旁福時日的到來。「您到時可以親眼見到,那人多麼風雅。他的繪畫作品,您看了定會心醉神迷。當然,我不能與那些大收藏家相比,可我相信,他自己的愛作,我擁有的數量最多。更為令您產生興趣的,是您剛剛在巴爾貝克度過假,而那些畫都是海景,至少大部分是海景。」帶有植物狀標誌的妻兒虔誠地靜聽著。人們感覺到,他們在巴黎的住宅仿佛是一座勒西達內的殿堂。這種殿堂並非多餘。當神祗對自身產生懷疑時,這些獻身于他創造的作品的人們便適時提供毋庸置疑的證據,神衹可借此輕鬆地填補上自我評價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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