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六〇


  「還是談些有趣點的事吧,」勒格朗丹的妹妹接過話茬道,她開始來時叫老侯爵夫人「我婆婆」,可時間一長,對她的態度變得放肆起來。「您剛才提到睡蓮:我想您肯定知道克洛德·莫奈畫的睡蓮。真是個天才!我對此格外感興趣,因為在貢佈雷附近,就是我剛才對您說過我置有地產的那個地方……」可她欲言又止,還是不多講貢佈雷為好。「啊!肯定是當代最偉大的畫師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說過的那套畫,」一直閉口未言的阿爾貝蒂娜驚歎道。德·康布爾梅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吞下了一口唾液,大聲道:「啊!看得出,小姐酷愛藝術。」律師一副行家的神氣,笑容可掬地說道:「小姐,與埃爾斯蒂爾相比較而言,請您允許我更偏愛勒西達內。」說罷,他似乎從前曾欣賞或見人賞識過埃爾斯蒂爾某些「大膽的嘗試」,接著說道:「埃爾斯蒂爾富有天賦,他甚至可以說是先鋒派的,可我委實不知他為何半途而廢了,他呀,把一生都給糟蹋了。」關於埃爾斯蒂爾,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律師言之有理,但她把莫奈與勒西達內相提並論,讓她這位客人心裡好不難過。說她愚蠢吧,實在不能;可她精明過分,我感到這對我來說根本用不著。此時,太陽西沉,海鷗渾身披著黃色,恰如莫奈同一套畫中另一幅油畫的睡蓮。我說我對這幅畫很熟悉(我繼續模仿那位兄弟的語言,迄此我還不敢說出他的大名),並添了一句,說真不巧,她怎麼前一天就沒想到來這兒,不然在同一時辰,她准有幸欣賞到普桑筆下的光彩。倘若她面前站著的是個蓋爾芒特家族根本不熟悉的諾曼底鄉紳,且這位鄉紳又明言相告,說她該在前一天來此,那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准會勃然大怒。可是,即使我再放肆,她也是甘甜如蜜,易溶可口;在這美妙的黃昏暖烘烘的氛圍之中,我可以隨心所欲,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如此難得奉獻的這塊蜜汁大蛋糕中採集蜜糖,她這塊糕點正好代替了我未曾想到送上招待來客的精製小蛋糕。然而,普桑這一名字雖然沒有傷了這位上流女士的彬彬禮儀,可卻激起了這位酷愛繪畫藝術的夫人的抗議。一聽到這一名字,她幾乎一無間歇,用舌頭頂著嘴唇連咂了六次,那咂嘴聲本是專用于警告孩子的,一方面向孩子示意他正在做蠢事,另一方面表示她在指責孩子的所作所為,嚴禁再犯。「天哪,在莫奈這樣堪稱天才的繪畫大師之列,可別提象普桑那類毫無才華的老古董。我對您毫不掩飾,我認為他是個俗不可耐的討厭傢伙。不管您怎麼說,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藝兒叫作畫。莫奈,德加,馬奈,對,這些才是畫家呢!真怪極了,」她繼續說道,探詢而又欣喜的目光直定定地盯著空中某一點,似乎在那兒瞥見了自己的思想。「真怪極了,過去,我更喜歡馬奈。可現在,我雖然還欣賞馬奈,這自然不錯,可我覺得也許還更喜愛莫奈一些。啊!那大教堂啊!」她既毫無顧忌,又殷勤討好地向我介紹了她情趣發展的過程。可以感覺得到,她審美情趣發展的幾個過程的重要性,在她自己看來,並不亞於莫奈本人不同繪畫風格的演變。不過,我並不因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讚賞對象而有什麼可誇耀的,因為即使在一個頭腦遲鈍透頂的外省女人面前,她呆不了五分鐘,就會按捺不住內心的欲望,向對方和盤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貴夫人,連莫紮特和瓦特納都辨不清,當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面說:「我們在巴黎逗留期間,沒有遇到什麼有趣的新鮮事,我們只到喜歌劇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萊雅斯與梅莉桑德》,糟糕極了。」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聽,心裡直冒火,憋不住大聲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傑作。」緊接著便「爭論」開來。這也許是一種貢佈雷的習慣,是從我外祖母姊妹們身上學來的,她們美其名曰,把這種舉動叫作「為美好的事業而戰鬥」,她們還特別喜歡參加聚餐,因為她們知道在聚餐時,每個星期都少不了要為捍衛自己的上帝與毫無文藝修養的庸俗小人作鬥爭。德·康布爾梅夫人正是這樣,好「激動」,常為藝術問題「爭個面紅耳赤」,就象別的人為政治問題爭論不休。她要是為德彪西辯護起來,那勁頭簡直就象在為一位行為遭人指責的女朋友辯白。但是,她完全應該明白,話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傑作」,那在她為之恢復了名譽的女友家裡,便無法再信口開河,大談特談藝術文化的整個發展過程,不然,她們倆根本用不著爭論,便可對此達成一致意見。「必須讓我去問問勒西達內,他對普桑持何種看法。」律師對我說,「那人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可我准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裡話。」

  「此外,」德·康布爾梅夫人繼續說,「我討厭落日,那是浪漫玩藝兒,戲劇色彩太濃。正因為如此,我才厭惡我婆婆的住宅,討厭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時候瞧吧,那簡直像是個蒙特卡洛的花園。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喜歡您這邊。這邊比較幽暗,也比較真實;那邊有一條小徑,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濘,糟糕透了。就象在威尼斯,我不喜歡大運河;我覺得天下再也沒有比小河流水更讓人心醉的了。再說,這是個環境問題。」

  「可是,」我感到恢復普桑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辦法就是告訴她普桑又風行起來了,於是對她說:「德加先生斷言世上再也沒有見過比普桑·德·尚迪伊的畫更美的了。」「是嗎?我對德·尚迪伊的畫不是內行,」德·康布爾梅夫人回答我說,她並不想持與德加相反的觀點。「可我可以說他在盧浮宮展出的那些畫,全是失敗之作。」「對那些畫,德加也極為讚賞。」「得讓我再看看那些畫。時間久了,腦子裡印象不深了。」她沉默片刻後,回答我說,仿佛她不久肯定就要讚賞普桑,而此觀點的改變不該取決於我剛剛告訴她的這一消息,而應該立足於她打算對盧浮宮收藏的普桑的畫進行一番嚴格的、此次屬￿結論性的補充鑒別,以便最後有資格修正自己的看法。

  雖然她尚未對普桑表示讚賞,但話題已被延至下次再討論,可見這已是退縮的開端,我沒有得寸進尺,為避免無休止地折磨她,我對她婆婆說人們總向我讚歎費代納的花卉如何如何美。她口吻謙遜,談起了她房後本堂神甫的那個小巧玲瓏的花園,清晨,她身著晨衣,推門步入花園,給孔雀餵食,尋覓生下的蛋兒,採摘百日草花或玫瑰花,用來給奶油蛋或油炸菜肴的四周點綴成一道花柵,放置在狹長的桌布上,令人想起花園裡的通幽曲徑。「確實,我們有的是玫瑰花,」她對我說,「我們家的玫瑰花圃靠住宅都有點兒太近了,有些天不那麼叫人頭暈。」我朝她媳婦轉過身子,為滿足她現代派的情趣,對她說道:「真是一部名副其實的《普萊雅斯》,那玫瑰花香飄至樓座。樂曲中彌漫的芳香是那麼濃烈,我本來就對花粉和玫瑰過敏,每當我聽到這場戲,就嗆得我直打噴嚏。」

  「《普萊雅斯》,多麼偉大的傑作!」德·康布爾梅夫人高聲讚歎,「我對它如癡如醉。」說罷,她向我靠近,手舞足蹈,儼然一位野女人想對我大獻媚態,舞弄著十指,想捕捉住臆想中的音符,並哼起什麼玩藝兒來,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像的普萊雅斯告別的那段唱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終那麼熱烈奔放,仿佛此時此刻,德·康布爾梅夫人勾起了我對這場戲的回憶,這舉足輕重,或許更是為了向我顯示她對此記憶猶新。「我覺得這都劇比《巴西法爾》還更美,」她又添了一句,「因為《巴西法爾》中,極為精彩的美妙樂章交織著某種朦朦朧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為是旋律性的,所以過時了。」我轉而對老太太說:「我知道您是位偉大的音樂家,夫人,我多麼希望聽聽您的高見。」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看著大海,故意避開對話。她認為婆婆喜愛的並非音樂,婆婆那受到普遍讚譽、事實上也出類拔萃的音樂才華,依她看只不過是所謂的才華而已,是毫無實際意義的賣弄技巧。確實,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還活在人世了,她有充足的理由斷言,通過她,大師的演奏技巧及「情感」只傳達給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可是,對勒格朗丹的妹妹來說,演奏酷似肖邦,這遠不成其為一種證據,因為她本人最蔑視的莫過於這位波蘭音樂家了。「噢!它們飛起來了。」阿爾貝蒂娜向我指著海鷗,大聲嚷叫,海鷗一時擺脫了它們花的隱蔽身份。一齊沖太陽飛去。「它們的巨翼阻礙了它們飛行。」德·康布爾梅夫人說道,顯然把海鷗與信天翁混為一談了。「我十分喜愛它們,我在阿姆斯特丹常見到海鷗。」阿爾貝蒂娜說,「它們對大海的氣味感覺靈敏,甚至透過街上的路石都聞得出來。」「啊!您去過荷蘭,您熟悉弗美爾家族嗎?」德·康布爾梅夫人衝動地問道,那腔調仿佛在問:「你熟悉蓋爾芒特家族嗎?」因為附庸風雅,往往是換了對象而不換腔調。阿爾貝蒂娜說不認識:她准以為那些人還健在。可表面沒有流露出來。「我要是為您彈奏音樂,將非常高興。」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可您知道,我彈奏的盡是你們這一代再也不感興趣的東西。我上學時肖邦可受崇拜了。」說這句話時,她放低了聲音,因為她害怕媳婦,知道兒媳認為肖邦算不上什麼音樂,所以其作品演奏得好壞都毫無意義。兒媳承認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經過音群彈奏得均勻而清晰。「可永遠別想從我嘴裡說出她是一個音樂家。」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一錘定音道。原因是她自以為「先進」,而且(唯在藝術方面)「從不過左」,她不僅設想音樂在發展,而且覺得它只是順著一條線發展,德彪西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個「超瓦格納」,比瓦格納更先進一些。她並意識不到,如果說德彪西並不象她幾年後可能會認為的那樣,獨立於瓦格納,因為不管怎樣,人們總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終擺脫暫時失敗的境地,那麼,當人們對那些無所不包、淋漓盡致的作品開始膩煩之後,他便會想方設法,以滿足相反的需要。當然,有的理論暫時為這種反應提供依據,就象某些政治理論,以法律為依託,反對宗教團體,反對東方的戰爭(反自然教育、黃禍等等)。人們常說,簡練的藝術適應於高速發展的時代,就好比人們常說,未來的戰爭不可能持續半個月,或者隨著鐵道的發展,靠公共馬車溝通聯繫的窮鄉僻壤將受冷落,需要汽車致力於這些地區的振興云云。人們常常提醒,不要搞疲了聽眾的注意力,仿佛我們沒有廣泛的興趣,全仰仗藝術家來啟發最高度的注意力。殊不知有些人讀一篇平庸的文章,不到十行就累得打呵欠,但每年卻要去拜羅伊特,聽四聯劇。再說,遲早有一天會宣告,德彪西的地位與馬斯內①一樣岌岌可危,《梅莉桑特》引起的震動也將煙消雲散,淪落到《曼儂》同樣的地步。因為各種學派就象細菌與血球,自相殘殺,以鬥爭來保證自己生命的持續。不過,這一天尚未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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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斯內(1842—1912),法國著名歌劇作曲家,《曼儂》為其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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