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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


  我又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可在裡面,我並不孤獨。我聽到有人在舒緩柔和地彈奏舒曼的曲子。誠然,人們,甚至我們最心愛的人,偶爾會因為我們的緣故,心間充滿悲哀或悶悶不樂。然而,世間卻有一件東西擁有凡人永遠不具備的加劇痛苦的能力:這就是鋼琴。

  阿爾貝蒂娜讓我記下了她可能外出到女友家小住幾天的具體日期,並讓我錄下了她們的住址,萬一我哪天夜晚渴望見到她,她們住的都不甚遠,可以去找。這樣一來,為了找到她,從一個少女家到另一個少女家,自然而然就圍繞著她連成一片鮮花芳草地。我有膽量招認,她女友中有好幾位——我當時還不愛她——曾在這個或那個海灘上給了我歡樂的時光。我仿佛記得,這些好心腸的年輕女友為數不是很多。可最近,我又想起了她們,腦中浮現出她們的芳名。我數了數,僅在那季節,就有十二位向我作出了她們脆弱的愛的表示。接著,又回想起一個名字,總共有十三位。這時,我象個孩子,殘忍地緊緊抓住這個數字不放。哎,我想起把第一位給忘了,那是阿爾貝蒂娜,她不再排行第一,而成了第十四號了。

  還是繼續按照敘述的脈絡往下講吧,我記下了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姓名與地址,當她不在安加維爾的時候,我可以在她這些女友家找到她,可我本想利用這些日子去維爾迪蘭家。再說,對不同的女人,我們的欲望並不總是同樣強烈。在某個夜晚,我們也許怎麼也離不開某個女人,可事後一兩個月時間裡,她卻很少能撩得我們心緒不寧。此外,極度的肉體疲乏過後,通常的交替因素(這裡不便深入研究)往往導致這樣的情形,有的女人雖然在我們短暫的衰弱時刻糾纏著我們不放,但她不過只值得我們親親她額頭而已。至於阿爾貝蒂娜,我很少與她見面,即使見面也只是在晚間,間隔時間也相當長,可那些夜晚,則是我沒有她便無法生活的時光。若我一時來了欲望,可她離巴爾貝克太遠,弗朗索瓦絲去不了,我便請電梯司機早點把事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維爾,拉索尼或聖弗裡舒。他走進我的房間,可卻讓房門大敞著,因為儘管他幹起「活兒」來一絲不苟,但活計十分繁重,打從清晨五點鐘開始,每日不知要清理多少次,累得實在下不了決心費點力氣把門關上,要是向他指出門還敞著,他便會返回去,作出最大努力,輕輕地推一推門。他具有自由職業者所不具備的獨特地民主自豪感,為數不甚多的律師、醫生、作家等自由職業者只以「同行」相稱,而他卻以充分的理由,與我提及一位有一半工作日充當電梯司機的服務員時,用的是只限於極少數團體之間,如科學院人士之間的相互稱謂:「我去看看,讓我的同仁來代一下班。」為了能提高他所稱的「薪金」,他雖然具備這種自豪感,卻不會因此而拉不下面子,謝絕跑差的酬勞,弗朗索瓦絲為酬勞的事對他極為反感:「對,第一次見他,就看得出是個不知懺悔的偽君子,可後來有幾天,他客氣得簡直令人作嘔。這種人,全是貪小利的小人。」她以前張口閉口,常罵歐拉莉是此類小人,不知將來會罵出什麼災禍來,反正她已把阿爾貝蒂娜也歸入此類,因她常見我向媽媽討些小玩藝,小飾物,贈給我那位不怎麼有錢的女友,對此,弗朗索瓦絲覺得不可饒恕,邦當太太不就有那麼一位什麼家務事都包下來的女僕嘛。電梯司機很快脫下他說的那身制服,可叫我說,那明明是身號衣,接著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路時注意昂首挺胸,因為他母親經常囑咐他,千萬不要養成「工人」或「服務員」的舉止。由於有了書籍,科學屬￿了每一個做工的,下班之後,工人便不再為工人,同樣,多虧狹邊草帽與手套,晚間停止運送客人的電梯司機因此而有可能搖身一變,風度翩翩,自以為象一位脫下白大褂的年輕外科大夫或換下軍服的中士聖盧,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再說,他也並非一無雄心,二無才幹,開不了電梯,把您丟在兩個樓層之間。但是,他的語言實在糟糕。他明明受門房管理,卻稱之為「我的門房」,就象在巴黎擁有服務員所說的「私人旅館」的富翁喚看門人一模一樣,聽那口氣,我真以為他雄心勃勃呢。至於電梯司機的常用語言,一個每天至少聽見房客喊上五十次「電梯」的人,自己卻偏說成「天梯」,實在莫名其妙。這個開電梯的,有的事真讓人惱羞成怒:無論我對他說什麼,他總是一口一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打斷我的話,仿佛我所講的再也明白不過,路人皆知,抑或想顯示他水平不凡,似乎是他引起了我在這方面的注意。我談的事情,他明明毫未覺察,可平均兩分鐘就從嘴裡冒出一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而且如此鏗鏘有力,氣得我轉而改口,提出完全相悖的論點,向他表明他一竅不通。可是,我的第二個論點與開始說的雖然絕不是一碼事,他卻仍會接過話茬,來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仿佛這話非說不可。對他使用某些行話,我也難以原諒,正因為是行話,如果用的是本義,那肯定恰到好處,無懈可擊,只是一旦涉及轉義,便給它們添上一種相當愚蠢的主觀意義,比如「踏」這個動詞。他踏自行車外出辦事,從來不用這一詞。可要是徒步趕去辦事,沒有誤點的話,他准會說:「您知道我踏得多快喲」,以表示他行走如何迅速。這位電梯司機應該說個子矮矮的,長得五短身材,相當醜。可每當有人跟他提及某個身體頎長、身姿矯健的小夥子,他總不免要說:「噢,對,我知道,那人的身材跟我正好一般高。」有一天,我正等著他回話,聽到有人上了樓梯,腳步聲漸漸靠近,我迫不及待打開自己的房門,發現一位服務員長得象恩底彌翁一般英俊,容貌不凡,來為一位我素不相識的夫人服務。等電梯司機來後,我對他說我多麼焦急地等他回話,同時告訴他我剛才以為是他上樓呢,原來是諾曼底來的那位旅館服務員。「噢!對,我知道,」他對我說,「這裡就那麼一位諾曼底人,小夥子個子跟我一般高。相貌長得也很象我,象得兩個人會弄混,他呀,簡直象我兄弟。」總之,從第一秒鐘起,他就想顯得全都已明白,這樣一來,只要托他做什麼事,他便回答:「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說得直截了當,聽那口吻,真是機敏靈巧,有時弄得我也對他抱有幻想;可是,漸漸熟悉以後,人們往往就象一塊金屬,掉入了促使質變的混合物中,眼看著一點點失去優良品質(時而也改變其缺陷)。我把事情向他作了交待之後,發現他讓門大敞著不關,遂提醒他注意,當心有人聽到我們的談話,他紆尊降貴,滿足我的願望,把大敞的房門稍稍關上一點,然後又轉過身來。「這只是為了讓您高興高興。這樓上,就我們倆,沒有別人。」話音剛落,我就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如此冒昧,而且我看他根本不在乎,門外也一直有人來來往往,我感到氣惱。

  「噢,是隔壁的女傭人去取衣物什麼的。噢,沒關係,是飲料總管在重新裝配鑰匙。沒啥,沒什麼關係,您只管講好了,是我的同仁要值班了。」儘管他們每人走動各有原因,可我的不安心情絲毫沒有減弱,仍然擔心有人竊聽了我們的談話,直到我正式下了命令,他才又去關門,可還是沒有把門關嚴,只是又推了推,要他把門關嚴,那簡直是難乎其難,就像是一位一心想要「摩托車」的自行車手,無力再騎自行車了。「這樣,我們就絕對放心了。」我們是放心了,可放心得竟然有位美國女人闖進門來,一邊抱歉認錯了房間,匆匆退去。「您去給我把那位年輕姑娘接來,」我竭盡全力,咣當一聲,自己動手把門關嚴,對他說,「您記牢: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這信封上也寫著。您只要對她說是我叫送來的就行了。」為了給他打氣,自己又不至於太掉價,我緊接著添了一句:「她一定會很樂意來的。」「當然如此!」「噢,不,她肯定不會打心眼裡情願來。從貝納維爾到這裡,太不方便了。」「我明白!」

  「您讓她跟您一起來。」「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他回答道,口氣還是那斬釘截鐵,精明強幹,可這早就不能給我什麼「好印象」了,因為已給我看透,這差不多是個木頭人在說話,直截了當的外表下掩蓋了幾多糊塗與愚蠢。「您什麼時候能回到這裡?」「我甭會耽擱多久,」電梯司機答道,他簡直把貝裡茲規定的關於避免重複否定的規則運用到了極端的地步,一概用「甭」代替「不」。「我現在完全可以脫身走了。剛才,還取消了任何人外出呢,因為中午有個沙龍聚會,二十個人用餐。今天下午,本該輪到我外出的。可現在只能傍晚時出去一會。我騎自行車去。這樣,來去就快了。」一個小時後,他回來向我稟報:「先生等了很久吧,可那位小姐沒跟我上來,她現在樓下。」「啊!謝謝,門房不會生我的氣吧?」

  「保爾先生?他連我到哪兒去了就甭知道。掌門的頭也都一聲沒吭。」可有一次,我關照他說:「您無論如何要把她接來。」他微笑著對我答道:「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她甭在那兒。

  我又甭能多耽擱時間;我害怕象我那位同仁一樣,被旅館『派走了』(envoye)。[實際上是指「辭去了」(renvoye),因為電梯司機說「回去了」(ren-trer),實際上是指「進去了」(entrer),說「我可要回班去了」,指的是初次上班,來回互補,若是涉及自己,則是為了粉飾,若是針對別人,恐怕就是含沙射影,別有用心了。「我知道他被『派走了』(envoye)」,故意取消「r」,實際上是指被「辭去了」(ren-voye)。]他微笑並非出於惡意,而是由於不好意思。他以為開個玩笑,就可以減輕過錯。出下同樣原因,要是他說「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他並不是他認為我真的已經知道。事實相反,他料定我還不知道,所以特別害怕。因此,他說「您知道」這話,為的只是避免他開口向我稟報時自己將經受的極度痛苦。對那些被我們抓住了過錯,便張嘴傻笑的人,誰也不會大動肝火。他們如此舉動,並不是他們在嘲弄什麼,而是擔心我們不滿意。讓我們對所有那些傻笑的人大發慈悲,平心靜氣吧。電梯司機局促不安,好似真的疾病發作,不僅臉憋得通紅,象中了風,而且說話也愈發糟糕,猝然變得俗不可耐。他最後終於開口,向我解釋阿爾貝蒂娜不在埃格勒維爾,要到九點鐘才回來,要是她「有時」(意思是說「萬一」)早點回來的話,那可給她捎個口信,她無論如何會在淩晨一點之前趕到我房間。

  應當承認,這天晚上,我那一冷酷的疑心尚未徹底形成。噢,不,還是馬上挑明瞭說吧,儘管事情幾個星期後才發生,可戈達爾的一句話卻引起了我滿腹狐疑。那一天,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本想拉我去安加維爾的娛樂場,說來也巧,電氣火車恰在安加維爾出了故障,修復需要一段時間,我在那兒耽擱住了,要不,還不會在娛樂場與她們相遇呢(我本欲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她已多次邀請我)。我等著排除故障,不耐煩地來回踱步,突然迎面撞見了來安加維爾巡診的戈達爾大夫。我一時猶豫,不願啟齒向他問候,因為我給他去過信,他從未回復過。不過,表示友好的方式,每個人不盡相同。戈達爾不受上流社會人士一成不變的處世之道的教育所束縛,心地很善良,但不為世人所知,盡遭非議,直到有一天機會來臨,才得以表露。他深表歉意,說我的去信全已收悉,並把我來此地的消息告訴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十分渴望與我見面,同時,他也請我去他們家看看。他甚至當晚就想領我去,因他將乘地方經營的小火車到維爾迪蘭家用晚餐。由於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且需要相當時間故障才能排除,他也還要等一會才乘車,所以,我拉他進了一個小娛樂場,記得初次抵達此地的那個晚上,這些小娛樂場在我眼裡顯得多麼淒涼,如今裡面熱鬧非凡,因為男伴少,少女們乾脆自己結伴而舞,正在縱情歡跳。安德烈滑步來到我的身邊,我打算等會隨戈達爾去維爾迪蘭家,可我正要張口謝絕安德烈的邀請時,心間突然湧起極為強烈的欲望,想留下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原因是我剛剛聽到了她的朗笑聲。這聲朗笑旋即令人聯想到粉紅的雙唇,芳香的口腔,從那裡摩擦發出的笑聲,散發出象老鸛草一樣濃烈、性感、直露的香氣,似乎帶著若干十可掂出份量、富於刺激性的神秘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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