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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六


  第二章

  我擔心這次獨自漫遊獲得的樂趣減弱了我心中對外祖母的記憶,於是想方設法,通過回想外祖母經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發懷念之情。在我的召喚下,這一痛苦試圖在我心中安營紮寨,豎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無疑,我的心對它來說實在太窄小了,我無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複現的刹那間,我走了神,即將合攏的拱穹頃刻坍塌,猶如浪峰尚未盡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當我昏昏入睡時,只要通過睡夢,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給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漸漸減弱,因為在夢境,她不象我對她的幻境想像的那樣盡受壓抑;我看她還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復;我覺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難受,我馬上用親吻堵上她的嘴巴,讓她相信病已徹底痊癒。我多麼想讓悲觀論者看到死亡確確實實是一種疾病,可以治癒。不過,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樣豐富的自發性。她的言語僅僅是一種衰弱、順從的答話,幾乎是我講話的簡單回聲,充其量不過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喚起我似乎對幸福的嚮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夢總在我們腦際浮現,往往由於一種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與對某個我們與之有過歡愛的女性的回憶(條件是這一回憶已變得模糊不清)聯繫在一起。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臉蛋的模樣,那模樣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臉蛋多幾分溫條,少幾分愉悅,兩者相去甚遠;由於這一情感要求與肉體的欲望一樣,並不迫切,我情願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爾貝蒂娜離開巴爾貝克之前,不想再設法與她會面。但是,即使仍處在極度悲傷之際,肉欲也會死灰復燃。在人們讓我每日久臥靜養的床榻上,我渴望阿爾貝蒂娜前來舊戲重演。君不見在那間孩子夭折的臥室裡,夫妻很快又摟抱有一起,給死去的嬰兒再添個弟弟?我走到窗臺,凝望著這天的大海,試圖擺脫這一欲念。與初次來的那一年一樣,大海變幻無窮,一天一個景象,少有雷同。再說,這大海與那年看到的相去甚遠,或許,時值春華,經常風雨大作;或許,即使我與上次同期到達,但由於氣候不同,更為多變,致使這一帶海濱失去了懶洋洋、霧濛濛、弱不禁風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灘上沉睡,微微搏動的灰藍色胸脯一起一伏,幾乎難以覺察;或許更因為我的雙眼遵照埃爾斯蒂爾的教誨,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著第一年不善欣賞的景觀。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漫遊的鄉野與附近那變幻無常、難以接近、神話般的永恆汪洋形成鮮明對照,這在當初曾令我那樣驚詫,如今卻已不復存在。有的日子裡,大海一反常態,在我眼前似乎變成了廣闊的原野。在難得的風和日麗的日子裡,炎熱的天氣仿佛在田野上一樣,在海面開闢了一條塵土飛揚的白色通道,一條漁船孤帆遠影,宛如鄉村鐘樓在海路上脫穎而出;一艘拖輪,唯見其煙囪,在遠處冒著青煙,猶如一座偏僻的工廠;而在天際,只見一個鼓起的白色四方體,無疑是一艘帆船的遠影,但看去似乎結結實實,如同石灰岩,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築的向陽角,那或許是家醫院,抑或是座學校。遇到颳風多雲的日子,風起雲湧,且不說會讓人判斷完全失誤,至少讓人第一眼會產生錯覺,觸發想像力的聯想幻景。色彩對比鮮明的空間的交替出現,比如田野裡因不同作物遠近而呈現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黃色,仿佛佈滿污泥的海面,擋住視野中的某條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隊靈巧的水手看似在收穫的堤壩與斜坡,所有這一切在暴風雨大作的日子裡,令海洋面目全非,變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遊的那條可通行馬車的泥路一般多變,結實,崎嶇,擁擠。有一次,我再也無法抵擋自己的欲望,起床後沒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發去安加維爾找阿爾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維爾,然後,我再從那兒去費代納和拉斯普利埃分別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和維爾迪蘭夫人。在我拜訪這段時間,阿爾貝蒂娜在海灘呆著等我,等到夜裡,我們倆再一起返回。我乘上了地方經營的小火車,我曾聽過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介紹,對該地區小,火車的所有綽號了如指掌:有叫它「彎道車」的,因為車道彎彎曲曲;有叫它「老爺車」的,因為車子慢吞吞不見朝前開;有的稱它「橫渡大西洋巨輪」,因為它鳴起汽笛來嗚嗚不停,緊催行人避開,令人膽顫心驚;有的稱它「纜索車」或「狹軌車」,實際上根本不是纜索車,只不過車子行駛在高高的懸崖峭壁間,說它是狹軌車也不確切,但車軌倒確實只有六十公分寬;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為火車自巴爾貝克經昂熱維爾至格拉勒瓦斯特;還有的稱它為「摩電車」和「諾南電氣車」,因為這條鐵道屬諾曼底南部電氣車線的一部分。我在一節車廂坐了下來,整節車廂就我一個人;烈日呆呆,車子裡令人窒息;我拉下藍色窗簾,只透進一線陽光。轉瞬間,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還是那副模樣,坐在我們離巴黎去巴爾貝克的那列火車上,當時,她見我喝起啤酒,很是生氣,實在看不下去,索性閉上眼睛,假裝睡覺。過去,外祖父飲白蘭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於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卻讓她為我痛心,不僅當著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請,喝起她認為對我致命的飲料來,而且還硬要她讓我喝個痛快;更有甚者,我還借酒發火,借胸悶發作,非要她為我助興不可,非讓她為我勸酒不可,她那副無奈屈從的形象歷歷在目,只見她默不作聲,悲觀絕望,目不忍睹。這一痛苦的回憶猶如魔杖一揮,重又把近來正喪失的靈魂歸還給我;當我極度渴望擁抱一位死者,雙唇因此而顫抖的時刻,我能怎樣對待羅斯蒙德呢?當我外祖母經受的痛苦時刻都可能出現在我的心頭,我的心臟因此而如此猛烈跳動的時刻,我能對康布爾梅和維爾迪蘭家的人說些什麼呢?我不能再呆在這車廂裡了。火車有梅恩維爾—拉—坦杜利埃爾剛停下來,我放棄了原計劃,立即下了車。近來,梅恩維爾贏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聲,因為一位經營數家娛樂場、人稱福利老闆的經理在離梅恩維爾不遠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下,但裝飾豪華,堪與大旅館競爭的大樓,對這座大樓,下面還要介紹,實話說吧,它是有人在法蘭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給雅士們提供玩樂的第一家妓院。也確實僅此一家,別無分店。當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顧的只是海員和尋花問柳之徒,看起來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鴇母老臉皮厚,卻又令人肅然起敬,可與古教堂長滿青苔的門面相比,只見她站在聲名狼藉的庭院門前,翹首等待漁船歸來。

  儘管住家向市長提出抗議,但無濟於事,那座令人眼花繚亂的「娛樂」樓高高聳立,不可一世,我避開它,回到懸崖間,沿著崎嶇的小道,朝巴爾貝克方向走去。耳邊響起山楂花的呼喚,我沒有答應。山楂花與蘋果花頗為相似,但不象蘋果花那樣花團錦簇,山楂花嫌蘋果花過分沉甸,但也承認這些盛產蘋果酒的大戶那粉紅色的花瓣宛如少女的肌膚般豔麗。山楂花深知自己沒有似錦繁花,但也知道,人們卻因此而更喜歡它們,那皺皺的一身白色,足以惹人憐愛。

  回到旅館時,門房交給我一封訃告,上面有戈納維爾侯爵夫婦、昂弗勒維爾子爵夫婦、貝維納爾伯爵夫婦、格蘭古爾侯爵夫婦、阿默農古伯爵、梅恩維爾伯爵夫人、弗朗克多伯爵夫婦、埃格勒維家出生的夏費尼伯爵夫人等人的名字,等我認出了杜·麥斯尼爾·拉吉夏爾家出生的康布爾梅侯爵夫人和康布爾梅侯爵夫婦的姓名,看清了死者為康布爾梅家的一位堂姊妹,名叫埃萊奧諾—歐弗拉齊—昂貝爾蒂娜·德·康布爾梅的克裡克多伯爵夫人,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為何寄給我這份訃告。在整個這一外省大家族中,列舉的名字密密麻麻,那蠅頭小字足足占了好幾行,沒有一個平民百性,但也不見一個顯赫的爵位,可是,整個地區大小貴族的姓氏——實為該地區所有引人注目的地名——無不以「維爾」、「古」等聲音響亮的字眼結尾,偶爾也有聲音較為沉濁的字眼(如「多」字)。他們的城堡鋪上石板瓦,教堂塗上粗灰泥,搖搖晃晃的屋頂勉強高出建築拱頂或主體一截,為的是飾上諾曼底燈籠式天窗或圓錐形牆筋柱頂塔,這一來,他們便自鳴得意,似乎向排列或分散在方圓五十古裡地區的所有漂亮村舍吹響了集合號角,把它們組成密集的隊形,不留任何空隙,不容外人介入,全部集中在標有黑框的貴族姓氏密密麻麻的長方形訃告盤上。

  母親上樓回到了她的房間,一直思考著德·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我看不透想為我解悶的任何一個人的心思;他們說話遮遮掩掩,為的是不讓我想念您,這讓我惱火」,之所以思考這句話,是因為法院首席院長勸她該解悶。首席院長對我低語道:「這是帕爾馬公主。」等我看清法官指給我瞧的那位女子與公主殿下毫不相干,內心的恐懼便煙消雲散了。由於公主曾預訂了一個房間,準備從德·盧林堡夫人府上回來後在此過夜,消息傳開,弄得許多人把新來乍到的女士都當作帕爾馬公主——而我得到消息,剛趕緊上樓躲進頂樓,閉門不出。

  我本不想孤單單獨自呆在屋裡。時間還不到四點。我打發弗朗索瓦絲去找阿爾貝蒂娜。讓她上這兒來,與我共同消受黃昏後這段時間。

  我以為,倘若說阿爾貝蒂娜已開始引起我永遠無法打消的、痛苦的不信任感,尤其是這一懷疑已具有特殊的、特別是戈摩爾人的性質,那我是在撒謊。誠然,打從這天起——並非是第一天——當我等待時,心裡總有一點兒焦慮不安。弗朗索瓦絲一走,耽擱的時間那麼長,等得我頓時感到絕望。我沒有把燈打開。天色已經不早了。風刮得娛樂場的旗幟忽忽飄響。大海在漲潮,沙灘上寂靜無聲,擱在旅館前面的一架蠻族小管風琴奏著維也納圓舞曲,在靜謐中更顯得有氣無力,仿佛一個聲音在表現、拓展這一躁動不安的非真實時刻刺激神經的空間。弗朗索瓦絲終於回來了,可就她一人。「我儘快趕回來,可她不願馬上來,因為她覺得頭還沒梳好。要是她不用上一個鐘頭塗脂抹粉,那她不用五分鐘就來了。這裡呀,等會兒可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香料廠嘍。她要來的,還在我後面,還在鏡子前擺弄呢。我想她准還在照鏡子。」又過了很長時間,阿爾貝蒂娜才姍姍到來。不過,她這一次表現得歡快,溫柔,驅散了我內心的悲傷。她告訴我(與她前幾天說的相反),她整個季節都將呆在這裡,問我能否象第一年那樣天天見面。我回答她說,眼下,我心情過分悲哀,最好正象在巴黎那樣,需要時,我會經常遣人去找她來的。「萬一您感到難過,心裡想見我,那別猶豫,」她對我說,「派人來找我好了,我一定很快趕來,要是您不怕會在旅館引起議論,您願意讓我呆多長時間,我都樂意。」弗朗索瓦絲把她領來時,喜形於色,每次她為我效了力,好不容易終於讓我開了心,她總是這副高興勁。可是,她高興,阿爾貝蒂娜本身卻沾不到一點邊,一到第二天,弗朗索瓦絲准會對我說如下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先生不該見那位小姐。她那種脾氣,我看得透透的,只會使您傷心。」送阿爾貝蒂娜時,我透過燈光明亮的餐廳,看見了帕爾馬公主。我只瞅了她一眼,而且儘量注意不被發現。可我承認,在王宮禮節中,我發現了幾分崇高,而在蓋爾芒特府中,禮節則常令我忍俊不禁。君子們在自己的領地上無處不是主人,這是一條定律,但繁文褥節使這條定律變成毫無價值的僵死習俗,比如這兒有一個習俗,王子駕到時,要求主人在自己的住所應手執禮帽,表示不在自己家中,而是王子宮中的客人。然而,這種觀念,帕爾馬公主也許沒有公開流露,但在她腦中卻是根深蒂固,以致她時刻隨著場合的變化,自然而然地調整自己的言談舉止,表明了這一觀念的存在。她用餐後起身時,把一份豐厚的小費賜給了埃梅,仿佛埃梅在此是專門侍候她的,也似乎她在離開城堡之際,酬謝特遣來為她效勞的領班。她並不只施小費,而且怡然一笑,對他說了一通母親教給我的那種客套的恭維話。再客氣一點,興許還會說旅館生意興隆,諾晨底繁榮昌盛,在世界各國中,她最喜歡的是法蘭西。又一塊硬幣從公主手中悄悄地遞給了她差人喚來的飲料總管,她儼如一位剛剛檢閱過部隊的將軍,堅持要對他表示滿意。這時,電梯司機正過來回她的話;他照例也得到了一句好話,一個笑臉,一份小費,所有這一切都夾雜著口氣謙卑、表示勉勵的話,用以向他們表示她只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員。面對一個對他們笑容可掬的人,埃梅、飲料總管、電梯司機和其他人都覺得,如果不報之笑臉,把嘴一直咧到耳根,那就未免失禮了,這一來,她身邊馬上簇擁著一大群侍從,她與他們親切交談;因為在豪華的大旅館,這種姿態不同尋常,打從廣場上經過的人們,不知道她的大名,還以為他們見到的只是巴爾貝克的一位常客呢,這人不是出身卑賤,就是出於職業利益考慮(也許是位香檳酒推銷員的妻子),才與僕人們不分什麼界線,不像是真正風雅的顧客。可是,我卻想到了帕爾馬的宮殿,想到了給這位公主提出的半宗教、半政治性的種種建議,公主正在與平民百性一起活動,仿佛不得不爭取人民的支持,以便有朝一日登基執政;如果已經執政,那就更需要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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