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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


  我素昧平生的少女中有一位彈奏起鋼琴,安德烈請阿貝爾蒂娜與她跳舞。置身這個小巧玲瓏的娛樂場,想到要留下與這些少女呆在一起,心中樂滋滋的,我讓戈達爾注意,看她們跳得多麼優美翩躚。可是,他卻從醫生的特有觀點出發,一副缺乏教養的模樣,雖然肯定看見我問候了這些年輕姑娘,可根本不在乎我與她們是老相識,對我回答道:「是的,可做父母的讓女兒們染上這種習慣,太輕率了。反正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涉足這等場所。她們一個個長得至少都漂亮吧?我看不清她們的容貌。噢,瞧,」他向我指著緊緊摟抱在一起,翩翩跳著華爾茲舞的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繼續說道:「我忘了戴眼鏡,看不太清楚,可她倆肯定興致勃勃。人們都不太瞭解,女人們主要是通過乳房感受快樂的。瞧,她倆的乳房整個兒都碰在一起了。」果然,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的乳房之間一直未停止接觸。我不知她們是否聽到了什麼或揣摩出戈達爾的想法,只見她們彼此稍稍分開一點,但仍繼續跳舞。這時,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說了句話,阿爾貝蒂娜報以一笑,與我方才聽到的那聲朗笑同樣強烈而又深沉。然而,這一次的笑聲給我帶來的紛亂思緒,於我是殘酷的;阿爾貝蒂娜仿佛用這笑聲向她表示並讓她領略到其中某種淫蕩而神秘的震顫。它仿佛一次盛況空前的聚會前奏或尾聲的和絃,不絕於耳。我與戈達爾走開了,一路與他交談,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只是偶爾想起剛剛目睹的一幕。這並非因為戈達爾的談話引人入勝。恰恰相反,此時此刻,他的話變得甚至有點兒刺耳,原來我們剛剛看見了杜布爾邦大夫,可他沒有發現我們。杜布爾邦大夫是從巴爾貝克海灣彼岸來此逗留一段時日的,他在那一帶,找他看病的人為數眾多。然而,儘管戈達爾一貫聲稱假期不行醫,可打心眼裡希望在這片海濱招徠一批尊貴的顧客,而杜布爾邦對此是個障礙。當然,巴爾貝克的醫生不可能礙戈達爾的事。只不過,這位大夫極為盡心盡責,無所不通,凡求醫上門,哪怕為的是皮膚發癢之類的區區小病,他也必定不厭其煩,當即對症下藥,囑託您用藥膏、洗劑還是搽劑。拿瑪麗·希內斯特的漂亮話來說,他呀,都能使傷口、瘡口「陶醉」。不過,他並無顯赫名聲。他也確實給戈達爾惹過一次小麻煩。自從決計用教授職位換取一個專事醫療的職位之後,戈達爾專攻毒劑科。毒劑,危險的醫學發明,倒幫了藥劑師的大忙,標簽得以翻新,凡藥品一概標以無毒,一反類似毒品的功效,甚至還標以解毒字樣。時髦的廣告而已;標簽下方勉勉強強印上一行文字,勸君放心,藥品業經仔細消毒,然而字跡模糊難辨,仿佛是原先的使用說明尚未抹淨留下的微痕。毒劑還用於給病人吃定心丸,病人得知自己全身癱瘓只不過是中毒反應所致,豈不非常高興。然而,有一位大公,來巴爾貝克過了幾天,一隻眼睛腫得不成了樣子,他差人請來戈達爾。為了換取幾張面值一百法郎的鈔票(如數量小,教授就不多費神了),戈達爾把炎症的原因歸結於中毒,開瞭解毒藥。眼睛卻沒有消腫,大公不得已找了巴爾貝克那位普通大夫,大夫沒過五分鐘,從他眼裡取出了一粒塵土。第二天,眼睛就全消腫了。還有一位更為危險的對手,此人專治神經的疾病,名聲響噹噹。他臉膛紅潤,性格開朗,儘管常與神經不正常者打交道,但身心仍不失健康,他總是爽朗大笑,向病人道聲「日安」或說聲「再見」,以讓病人放下心來,需要時也不惜動用那雙強健有力的手臂,給病人強行套上緊身病服。然而,一旦在交際場合與他交談,無論議論政治還是漫談文學,他總是和藹可親,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那神態仿佛在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從不匆忙下結論,似乎是在診病。但是,無論他醫術有多高明,充其量不過是位專科醫生。因此,戈達爾的氣全都沖著杜布爾邦身上去撒。過了片刻,我想急著回去,便離開了維爾迪蘭的教授朋友,答應下一次一定去看望他們。

  他對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那番議論給我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但這極度的痛苦,我當時並未立即感受到,就像是毒品,要等到一定時間才會起作用。

  電梯司機去找阿爾貝蒂娜的那天晚上,儘管他又是保證又是發誓,她還是沒有來。誠然,在愛情方面,一個人的魅力所起的作用往往不及類似「不,今晚我沒有空」這樣的話。若與朋友打交道,誰也不在意這種話;整個晚會上,一直都高高興興的,某個影像早已丟諸腦後。可就在此刻,這張影像浸泡在必不可少的混合液裡;一回家,便看到了底片,底片業已沖洗,極為清晰。於是,人們發現,今日的人生再也不同於昨夜,可白白棄絕,因為即使還象往日一樣,死亡並不可怕,但離別卻想也不敢再想。

  再說,淩晨一點(電梯司機規定的時間)已過,從三點鐘起,我再也不象往日那樣,因感到她露面的可能性減少而痛苦。我確信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反倒給我心頭帶來了徹底的安寧,送來了涼爽;這一夜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夜,以往有過多少夜晚,我不是也沒見她面嘛,我藉以自我解脫的,正是這一想法。於是,第二天或別的日子再與她相見的念頭清晰地顯現在這一業被接受的虛無之上,變得溫馨甜蜜。在那等待的夜晚,焦急的心情有時實際上是服下的某片藥所起的作用造成的,然而,經受痛苦的人卻誤以為心緒不寧,是因為她遲遲不來所致。在這種情況下,情愛的萌生恰如某些神經疾病,往往由於對某人病痛的錯誤解釋而造成。既然解釋出了差距,糾正也無濟於事,至少對愛情來說是如此,因為這一情感(不管什麼原因)永遠都是錯誤的。

  翌日,阿爾貝蒂娜給我來信,說她剛回埃格勒維爾,自然沒有及時看到我的便信,並說如我允許,晚上就來看我,可從她來信的字裡行間,就象有一次她在電話中對我所說的話背後,我似乎感覺到隱藏著她的種種樂趣,藏匿著她愛之甚於愛我的人兒。我再一次充滿痛苦的好奇心,心神不安,急於瞭解清楚她究竟幹了些什麼,同時,內心始終懷有的潛在的情愛擾得我心潮難平;我一時險些以為這一愛心將把我和阿爾貝蒂娜聯結在一起,然而它只滿足於在原地震盪,直到震盪徹底消失,尚未啟動。

  初次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我看錯了——也許安德烈和我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性格。我以為她性格輕浮,可卻不知縱然再三懇求,也難以挽留住她,讓她放棄某次遊園會,某次騎驢漫遊或某次野餐。第二次來巴爾貝克後,我懷疑輕浮只是表像而已,遊園會也不過是個藉口,要不,純屬編造。形形色色的偽裝後面,發生了下文將要敘述的事情(我耳聞了在玻璃窗這一邊目睹的一切,可玻璃模糊不清,我怎麼也弄不明白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阿爾貝蒂娜口口聲聲向我保證,說對我充滿最為熾熱的情愛。此時,她正看著時間,因為她該去拜訪一位夫人了,據說這位夫人每天都于五點鐘在安弗爾維爾接待來訪。我受疑慮的折磨,再說身體也確實感到不舒服,於是要求、懇求阿爾貝蒂娜留在我身邊。繼續留下,這絕對不行(她甚至還只能呆五分鐘),因為這會惹那位夫人生氣的,那位太太生來不太好客,容易動氣,拿阿爾貝蒂娜的話說,還令人厭倦。「可是,錯過一次拜訪,完全可以嘛。」「不行,我姨母教我為人首先要講究禮節。」「可我卻常見您失禮。」「這呀,可不是一碼事,那位太太會責怪我的,會弄得我和姨母鬧彆扭。我跟她的關係已經不那麼和諧了。她堅持要我去看望那位太太一次。」「可她不是天天都接待客人嘛。」這一次。阿爾貝蒂娜感到自己「前言不搭後語」、馬上改變了理由。「她每天接待,這不錯。可今天,我約了一些女友上她家去。人多了不會感到怎麼厭倦。」「阿爾貝蒂娜,為了避免單獨去拜訪會感到厭倦,您都忍心看著我生病、痛苦,把我孤零零一人拋下,既然如此,看來您喜歡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太太和您的女友?」「拜訪厭煩不厭煩,我無所謂。可我是出於對她們的忠誠。我要用我的馬車把她們接回來。不然,她們就沒有別的交通工具了。」我提醒阿爾貝蒂娜,安弗爾維爾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有火車。「這是真的,可是,您知道,主人有可能會留我們吃晚飯。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謝絕好了。」「我這還會惹我姨母生氣的。」「要不,您可以吃晚飯,可也誤不了十點鐘的火車。」「時間太滿打滿算了。」「照這麼說,我絕對不可能到城裡吃晚飯,然後再乘火車回來羅。噢,阿爾貝蒂娜,我們就簡簡單單,乾脆兩全其美:我覺得新鮮空氣對我身體有益;您嘛又無論如何舍不下那位夫人,那我就陪您到安弗爾維爾。什麼也別擔心,我不會闖進伊麗莎白塔(那位夫人的別墅),我既不見那位夫人,也不見您的好友。」阿爾貝蒂娜臉色驟變,仿佛被狠狠揍了一下,說話結結巴巴。她說海水浴對她身體不起效果。「我陪您走一趟,讓您煩嗎?」

  「您怎麼能說這種話呢,您完全清楚,跟您外出,是我莫大的快樂。」終於猛地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既然我們一起漫步,」她對我說,「為何不去巴爾貝克海灣的對岸走走呢,我們倆一起吃晚飯。那該多美呀!其實,那邊海岸景色要優美得多。我對安弗爾維爾及其一切已經開始厭倦,這一個個偏僻的小地方,千篇一律,總是一片墨綠色。」「可要是您不去看望她,您姨母的那位朋友會生氣的。」「噯,她氣總會消的。」「不,不該惹人生氣。」「可是,她可能都意識不到,她天天接待來客;無論我明天去,後天去,還是一個星期後去,或半個月後去,都不礙事。」「那您的那些女友呢?」「她們甩我甩得夠多了。這會輪到我了。」「可您建議我到對岸去,那邊九點鐘後就沒有火車了。」「噯,多了不起的困難喲!九點鐘,正合適不過。再說,什麼時候都不該讓返回的問題擋住了。到時總會找到馬車、自行車什麼的,實在沒有,還有兩隻腳呢。」「既然您去,肯定會找到的,阿爾貝蒂娜!安弗爾維爾這一帶,小樹林療養地一片緊挨一片,真的。可那……那一帶,就不是一回事了。」「即使到那一帶去,我也保准能把您平平安安領回來。」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為我而放棄了原先安排妥當的事,只是不願對我明說而已,這准會造成某個人跟我剛才那般痛苦。眼看她本想做的事情無法如願以償,因為我堅持要陪著她,所以,她乾脆放棄。她知道事情並非無可挽回。因為正如所有在生活中擁有多種現實的女人,她掌握著永不動搖的基礎:疑心與嫉妒。誠然,她並不想方設法激起疑心與嫉妒,事實上,恰恰相反。可戀人往往那麼多疑,很快嗅出了謊言。正因為如此,並不比別的女人更正派的阿爾貝蒂娜也憑經驗知道(卻毫未覺察到這是嫉妒心的功績)准能再與某晚被她拋下的人重逢。她為了我而甩掉的人會因此而悲痛,也因此而會更加愛她(阿爾貝蒂娜並不知道是為此原因),而且為了避免繼續經受痛苦,那人會象我一樣,主動與她重修舊好。可是,我既不願造成他人痛苦,也不願自尋煩惱,更不願踏上那條四處探聽,不擇手段,沒完沒了地監視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爾貝蒂娜,我不願掃您的興,到安弗爾維爾您那位夫人那兒去吧,或者乾脆到那個假借其名的人家裡去,我都無所謂。我不與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裡不樂意我去,是您並非心甘情願想跟我一起漫遊,證據便是您說話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卻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可憐的阿爾貝蒂娜擔心她自己尚未覺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話比較嚴重。她實在弄不清楚到底撒了什麼謊:「我說話自相矛盾,這很可能。海風奪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腦子糊裡糊塗的。我總是混淆別人的名字,把這個人說成那個人。」此刻(這向我表明了她現在已無必要說些中聽的話,以讓我相信她),我聽著這番自供詞,感覺到某個傷口在作痛,實際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過略有猜測而已。「那好,得了,我走,」她聲調淒慘地說,但並沒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時間是否遲了,因為我現在已經給她提供了不留下與我共同消受夜晚時光的藉口。「您太壞了。我改變了整個計劃,為的是能和您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樂意,卻譴責我撒謊。我至今還從來沒見過您這麼心狠。大海會給我收屍的。我從今之後再也不見您了。(儘管我肯定她第二天會再來,而且她也確實來了,可聽了這番話,我的心還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象薩福一樣。」「還侮辱我;您不僅懷疑我說的,而且對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寶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發誓,您知道薩福確實投過海。」「是存心的,肯定是,您對我一點也不信任。」她見座鐘上離整點隻差二十分鐘了,擔心誤事,便選擇了最為簡短的告別方式(第二天來看我時,她對此表示歉意;這天,那人十有八九沒有空暇),一邊高喊著「永別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態。也許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儘管知道此時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較而言,她對自己要比我對她更為嚴厲,同時也更寬容,但她說不定確實擔心她以如此方式離我而去,我從今之後會再也不願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戀的是我,氣得另一個人比我還更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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