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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


  有時,年輕演員中走出一位漂亮的小夥子,向更為重要的某個人物迎去,繼又回到合唱隊中,除非在靜思鬆弛的時刻,不然,一個個無不在共同變換著各種姿態,顯得畢恭畢敬,日復一日地在裝扮門面,但純屬徒勞無益。除「假日」外,他們對「上流社會總是敬而遠之」,從不踏入教堂廣場一步,平時,過的是苦行僧般的日子,與《阿達莉》中的利末人別無二致。看著這「一群忠實的年輕人」披麗毯踢踏起舞,我不禁自問踏入的是巴爾貝克大旅館還是所羅門殿堂。

  我逕自上樓回到房間。象往常一樣,我的思緒從外祖母重病染身、彌留人間的日子,從我重新經受、不斷加劇的痛苦中掙脫了出來。之所以說不斷加劇,是因為當我們以為僅僅在再現一位親人的痛苦時,實際上,我們的憐憫心已經誇大了這份痛苦;但是,也許真正可靠的的正是這種惻隱之心,它比經受痛苦的人們對痛苦的意識更為可靠,因為他們一直被蒙在鼓裡,看不見自己的生活之苦,而惻隱之心卻看得一清二楚,為他們的淒苦而悲痛絕望。然而,如果我當時就清楚長時間來我一直不瞭解的一切,知道外祖母在臨終前夕,神志完全清醒,確信我不在場的時刻,曾握住媽媽的手,貼上自己滾燙的雙唇,對她說:「永別了,我的女兒,永別了,」那麼,一時衝動之下,我的憐憫之心准會超脫外祖母的悲痛。我母親從不鬆懈,一直死死盯著不放的也許正是這段往事。於是,我腦中浮現出愉快的記憶。她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孫。她臉龐的神情仿佛用專為我創造的語言寫成;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任何他人只是與她相比較而存在,只是根據她傳授給我的對他們的是非判斷而存在;然而,不,我們的關係曇花一現,不可能不是偶然結成的。她再也認不出我了。我將永遠見不到她。我們並不是相依為命,互為創造的,她是一個陌路人。我正在看聖盧為她這位陌路人拍攝的照片。媽媽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後,堅持要我去看看她,因為阿爾貝蒂娜娓娓動聽,跟她談起了許多有關外祖母,有關我的往事。我與阿爾貝蒂娜約定了時間。我事先通知經理,讓她在客廳等候。經理回答我說,他早就認識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那時,她們還遠遠不足「貞潔的年歲」,對她們議論旅館的閑言亂語,他至今耿耿於懷。她們除非「無聞」,才會如此惡言惡語。要麼有誰惡意中傷了她們。我不難理解,「貞潔」指的是「青春期」。可是「無聞」兩字,就讓我大惑不解了。也許與「無文化」混淆了,而「無文化」又有可能與「有文化」混為一談。我一邊等著與阿爾貝蒂娜會面的時刻,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聖盧拍的照片,似乎因為雙眼直盯著不放,最後竟一點也看不見眼前的像片,正在這時,我猛又想到:「這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孫」,猶如一位健忘症患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又恰似一位病人倏然改變了性格。弗朗索瓦絲進屋向我稟報阿爾貝蒂娜已在樓下,她一眼看見了照片,說道:「可憐的太太,就是她,連她臉頰上的美人痣都一模一樣;侯爵給她拍照的那一天,她病她一直瞞著大家,聚會時,總是樂呵呵的。只有我發現她頭腦有時有點兒遲鈍。可那一下就消失了。後來,她對我這樣說:『萬一我出了什麼事,怎麼也得留下我一幅像。我還從來沒有單獨照過相呢。』說罷,她派我去找侯爵先生,問他能否給她照張像,並關照他千萬不要告訴先生是她自己提出照相的。可是,等我回家稟報她可以拍照時,她卻又死活不肯,因為她覺得自己臉色太難看了。她對我說:『要是留不下影,就更糟了。』她本來就不笨,最後還是好好修飾了一番,戴上了一隻大大的垂邊帽,平時不遇到大晴天,那帽子一般是不戴的。她對自己的相片十分滿意,她對我說,她不相信還能從巴爾貝克活著回去。儘管我對她直說:『老太太,不該這樣講,我不喜歡聽到老太太說這種話,』可白搭,她就是這個死念頭。天哪!她連飯都吃不進了,一連就是好幾天。正是這個原因,她才催促先生離得遠遠的,去跟侯爵先生一起用餐。她自己不上餐桌,裝著在看書,可侯爵的馬車一走,便上樓去睡覺。可後來,她害怕事前什麼也沒有跟太太說,會驚壞了她。『還是讓她跟丈夫呆在一起為好,弗朗索瓦絲,對吧。』」弗朗索瓦絲看了看我,突然問我是否「不舒服」。我回答她說「不」,她連忙說:「您把我拴在這兒,盡跟您閒扯。拜訪您的人也許早就到了。我得下樓去。那可不是個會呆在這裡的人。象她那樣來去匆匆的,恐怕已經走了。她可不喜歡久等。啊!如今,阿爾貝蒂娜小姐可是個人物。」

  「弗朗索瓦絲,您錯了,她相當好,好得這兒都不匹配了。您這就去通知她!我今天不能見她。」

  要是弗朗索瓦絲看見我潸然淚下,說不定會引起她好一場憐憫、哀歎!我小心掩蓋。不然,我會得到她的同情!可是,我卻給她以同情。對這些可憐的侍女的好心,我們往往不怎麼理會,她們總見不得我們落淚,仿佛落淚會傷了我們的身子;也許這對她們有害無益,記得我小時,弗朗索瓦絲常對我說:「別這樣哭,我不喜歡見你這樣哭。」我們不好誇誇其談,不愛廣征博引,這是我們的過錯,我們因此而關閉了心扉,容納不了感人的鄉野之情,對因行竊而被解雇的可憐女僕傳奇般的辯白無動於衷,也許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呢,蒼白的臉色,倏然變得倍加謙卑,仿佛蒙受指責是個罪孽,表白父親如何誠實,母親如何規矩,祖母又如何教她為人。誠然,正是這些不忍心看見我們神傷落淚的僕人無所忌憚,害得我們染上肺炎,因為樓下那位侍女喜歡穿堂風,斷絕風口未免失禮。因為,要說象弗朗索瓦絲這樣本來有理的人做錯了,除非把正義女神變成怪物。但是,女僕們哪怕再微不足道的樂趣也會引起主人的反對或奚落。原因是她們的娛樂雖然不足掛齒,但總是含有愚昧無知的感情因素,有害於身心健康。她們因此而有可能表示不滿:「怎麼,我一年就提這麼點要求,還不同意。」然而,主人們可能施予的卻要多得多,這對她們來說並不是傻事,也沒有害處——或許也是為了他們自己。當然,看到可憐的女侍渾身哆嗦,就要承認並未做過的錯事,張口說「如果非要我走,那我今晚就走吧」,那副忍辱負重的可憐樣,叫誰都不可能狠下心來。但是,如果碰上一位上了年紀的廚娘,神氣活現,洋洋得意,手握掃把如執權仗,老娘天下第一,常常哭鬧著甩手不幹,幹起來又威風凜凜,面對這種人,儘管她說起話來小題大做,咄咄逼人,儘管她自恃是母親身邊來的,也是「小圈子」的尊嚴,你也要善於對她作出反應,切勿無動於衷。這一天,我回想起,或者想像出類似的場景,一五一十全跟我們家那位上了年紀的女僕說了,打這之後,儘管她對阿爾貝蒂娜百般刁難,我對弗朗索瓦絲一直情深意切,雖然有起有伏,這不假,但卻賦予最強烈的愛,是以惻隱之心為基礎的愛。

  我面對外祖母的照片,整整一天痛苦不堪。相片在折磨著我。但是,比起經理晚間的來訪,卻要輕些。我跟他談起外祖母,他馬上再次對我表示慰問,只聽得他對我說(他喜歡使用他發不准音的詞):「您外祖母大人暈雀(厥)的那一天,我本想告訴您的,可考慮到旅館這些客人,對吧,也許這會損害了旅館的利益。她當晚就離開最好不過了。可她求我不要聲張,向我保證她再也不會暈雀過去,一旦再患,便馬上離去。那一樓層的領班卻向我報告說她後來又暈了一次。可是,噢,你們是老主顧了,我們想把你們照顧周全還來不及呢,既然誰也不抱怨……」我外祖母常常昏厥,卻這樣瞞著我。莫非那時候,我對她最不體貼,她雖然受痛苦的煎熬,卻迫不得已,儘量注意顯得心情愉快,免得惹我生氣,也盡可能裝出身體健康的樣子,避免被趕出旅館大門。我簡直想像不出,昏厥一詞竟會說成「暈雀」,若是涉及其他的事情,也許我會覺得滑稽可笑,然而它音響新奇而怪誕,猶如一個別具一格的不協和和音,久久回蕩,足以勾起我心中最為痛楚的感覺。

  翌日,為滿足媽媽的要求,我到海灘上,毋寧說是在沙丘上躺了一會,身子隱藏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中間,心裡想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我低垂著眼簾,只透進一道光線,玫瑰般紅豔,那是眼睛內壁的感光。接著,眼簾緊緊閉上了。這時,外祖母浮現在我的腦際,她靜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身體那麼虛弱,好象活著的是另一個人。然而,我卻清楚地聽到她在呼吸;時而出現某種跡象,表明她已明白父親與我的談話。但是,縱然我熱烈擁抱,怎麼也無法從她的雙眼中激了出一束愛的光芒,無法使她的雙頰露出幾分色彩。她對自身毫無意識,對我也似乎絲毫不愛,仿佛與我素昧平生,也許根本就看不見我。她如此漠然、沮喪、幽憤,我再也摸不透個中奧秘之所在。我忙把父親拉到一邊。

  「你總也看到了吧,」我對他說,「有用說,世上的事情,她都已看得一清二楚。這完全是對生命的幻想。要是讓你表兄來看看就好了,他不是斷言死者沒有生命嗎!她去世已經一年多了,可說到底,她還一直活著。但是,她為何不願親我呀?」

  「瞧,她可憐的腦袋又垂下來了。」「那是她想馬上去香榭麗舍。」「簡直不可思議!」「你真的認為這會害了她,她會再死去嗎?她再也不愛我,這不可能。我這樣擁抱她,難道就沒有用?難到她從此就再也不對我笑一笑?」「你要我怎麼辦,死人就是死人唄。」

  幾天後,聖盧拍的那幅照片在我眼裡是何其美妙;它沒有勾起弗朗索瓦絲對我說的那番話,因為對那番話的記憶再也沒有在我腦海消失,我對它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在那天,外祖母的身體狀況在我看來是那麼嚴重,那麼痛苦,可由於她耍了些小花招,頭上戴了一頂帽子,稍稍地把臉遮去了一點,儘管我早已識破破綻,卻照樣成功地欺騙了我,相比較之下,拍攝出來的這幅相片上,我看她是那般優雅標緻,那般無憂無慮,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痛苦,又比我想像的要更健康。可是,她萬萬沒有意識到,她的兩隻眼睛具有異樣的神情,那是一種昏濁、驚恐的神情,就象一頭已被挑定、末日來臨的牲畜射出的目光,她那副慘樣,像是個判了死刑的囚犯,無意中流露出陰鬱的神色,慘不忍睹,雖然逃過了我的眼睛,卻因此而使我母親從不忍心瞅照片一眼,在她看來,這與其說是她母親的照片,毋寧說是她母親疾病的縮影,是病魔猛地給我外祖母一記耳光,在她臉上刻下的侮辱的印記。

  接著有一天,我終於決定差人告知阿爾貝蒂娜,近日要接待她。那是在一個炎熱早臨的上午,孩子們的玩耍嘻鬧聲,游泳的人的取笑逗樂聲,賣報者的吆喝叫賣聲,這千萬種聲音化作道道火光,簇簇火花,為我描繪出火熱的海灘,海波漣漣,一排排沖刷著沙灘,送來陣陣清涼;這時,交響音樂會開始了,樂聲中交織著嘩嘩的水聲,琴聲悠悠回蕩,仿佛一大群蜜蜂迷失在海上,嗡嗡作響,我旋即充滿欲望。渴望重新聽到阿爾貝蒂娜的笑聲,看到她的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晰地顯現在浪峰上,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是與巴爾貝克不可分割的魅力所在,是巴爾貝克特有的花神;我打定了主意,要派弗朗索瓦絲給阿爾貝蒂娜捎信,約她下星期見面,與此同時,大海緩緩上漲,隨著陣陣峰湧,晶瑩的海水一次次淹沒悅聲的旋律,一個個樂句顯得斷斷續續,宛如一個個弦樂天使在意大利教堂之頂嫋嫋升起,在斑岩藍或碧玉翠的屋頂間若隱若現。但是,阿爾貝蒂娜來訪的那一天,天氣重又變壞、轉涼,再說,我也掃興,聽不到她的笑聲;她情緒極為惡劣。「今年,巴爾貝克真叫人厭倦。」她對我說,「我儘量不要呆得太長。您知道自復活節後我一直在這兒,已經一個多月了。一個人也見不著。您想這是不是沒趣極了。」儘管剛剛下過雨,天氣說變就變,我陪阿爾貝蒂娜一直到了埃普勒維爾,拿她自己的話說,她常在邦當太太別墅所在的小海灘與安加維爾之間「來往穿梭」,在安加維爾,她「寄住」在羅斯蒙德親戚家中;到了埃普勒維爾後,我獨自一個人朝大路方向信步而去,當初與外祖母一起出遊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走的就是那條路;路面上坑坑窪窪,閃耀的太陽也未曬乾坑內的積水,看去就象一塊沼澤地,我想起了外祖母,昔日,她走不了兩步,准就沾滿了污泥。可是,我剛一踏上那條路,便眼花繚亂。八月間,我和外祖母看見那地方只有紛紛落葉,像是個蘋果園,如今蘋果樹一眼望不到邊,花兒盛開,色彩繽紛,蔚為奇觀,我雙腳陷在污泥中,身上穿著舞會盛裝,顧不上小心照顧自己,一心只想到別弄汙了這粉紅色的花緞,紅日下,花緞流光溢彩,奇妙至極,歎為觀止;浩瀚的海面映襯著蘋果樹,宛如日本石印畫的背景,倘若我舉首仰望花間晴空,那把天空襯托得分外靜謐,藍得幾乎呈現出紫羅蘭色的花朵仿佛立即閃開,敞露出那天堂的深處。藍天下,微風徐徐,但冷嗖嗖的,紅豔的繁花輕輕搖曳。藍色的山雀飛落在枝椏上,在花簇間跳躍,花兒任其縱情歡跳,仿佛是哪一位酷愛異國風光與色彩的能人巧奪天工,創造了這片生機勃勃的美麗景色。它撥動著人的心弦,令人熱淚盈眶,不管它有多濃的雕琢的藝術效果,仍給人以自然天成的感覺,這些蘋果樹就生長在曠野上,就如農夫在法蘭西的大道上行走。接著,陽光驟然消失,大雨傾瀉;整個天際佈滿道道斑紋,排排蘋果樹被籠罩在昏暗之中。但是,儘管大雨淋漓,風也變得凜冽,蘋果樹仍然麗姿紛呈,粉紅的花朵嫣然如故:這是早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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