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五四


  送給我的請柬上,德·康布爾梅夫人草就一帖,說她後天午後舉辦一次音樂會。誠然,若在兩天前,不管我對社交生活有多厭倦,但能欣賞一番移植到花園中舉行的音樂會,對我來說確也是一種快事,費代納陽光充足,花園裡花紅樹翠,滿目無花果樹,棕櫚樹,遍地薔薇花,一直延伸到海邊,海面常常水波不興,蔚藍一色,宛如地中海的景觀。主人家小巧玲瓏的遊艇在海上航行,盛會之前,駛往海灣彼岸的海灘,迎來最為尊貴的賓客;等客人到齊,遊艇便迎著太陽張開遮篷,當作客人們用點心的餐廳;黃昏時分,再送走迎來的賓客。奢華的排場確實誘人,但開銷極大,為了部分填補此項花費,德·康布爾梅夫人想方設法增加收入,尤其是生平第一次出租她家擁有的一處住宅:拉斯普利埃城堡,城堡的風格與費代納迥然而異,真的,在一個嶄新的環境舉辦這樣一次音樂會,素昧平生的鄉紳貴族濟濟一堂,若在兩天前,也許我已經變換了巴黎「上流生活」的口味!然而現在,任何樂趣於我都毫無意義。我於是回復德·康布爾梅夫人,深表歉意,恰如一小時前,我讓人打發走了阿爾貝蒂娜:悲戚之情使我內心產生欲望的可能性蕩然無存,如同高燒不退,徹底傷了胃口……我母親該于翌日抵達。我仿佛感到在她身邊生活,已不象過去那樣於心有愧了,我對她也更理解了,如今我已經告別了過去離奇、墮落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湧現的回憶,往事令人心如刀割,為我和母親的靈魂戴上了荊棘之冠,使我們的靈魂淨化得更加高尚。我心裡就是這麼認為的;但實際上,有名副其實的悲傷,如媽媽的——一旦失去心愛的人,內心的悲哀便會徹底剝奪您長久的、有時甚至永久的生活樂趣——也有其他形式的悲傷,如我的,不管怎麼說,此類悲切之情只是短暫的,來得遲,去得快,只能等事過許久之後,方才產生,因為需要「理解」事件本身,才能有所感受;這兩種悲切之情有所差別;多少人真切感受到的悲哀與此時此刻折磨著我的悲哀,其差別只在於這種無意中往事突然湧現的方式。

  至於象我母親那樣的揪心痛苦,我總有一天也會有親身體會,諸位在後面的敘述中自可看到,但此時尚無體會,也不象我想像的那番滋味。正如一個陪同主角排練臺詞的演員,本該早早就位熟悉自己的角色,但直到最後一刻才匆匆趕到,需提的臺詞僅僅讀過一遍,該他道尾白時,倒相當機靈,且善掩飾,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姍姍來遲,正是這樣,待我母親到來時,我這種剛剛體味過的悲切之情反給我提供了機會,向母親表白我心中如何悲傷。她只覺得准是我看到了與外祖母共同呆過的地方(並非如此),觸景生情,陡然悲哀。與母親相比,我所感受到的悲痛微不足道,但卻打開了我的眼睛,我平生第一次惶恐不安地體悟到了母親所能承受的巨大痛苦。我也第一次明白了為何外祖母去世後,母親一直目光呆滯,沒有一滴淚水(弗朗索瓦絲因此而很少向她抱怨),她的這種目光正是死死盯著回憶與虛無這對難解的矛盾。此外,儘管母親總是不離黑面紗,但在這個新地方,她愈是這樣穿戴,我愈是驚心動魄,驚詫於她內心發生的變化。說她失卻了一切歡樂,這遠不足於表達,她簡直象徹底溶化了一般,鑄成了一尊塑象,在苦苦哀乞,唯恐動作太猛,聲音過響,冒犯了與她形影相弔的痛苦之人。但是,尤為令我吃驚的是,一見她全身披黑踏進屋來,我旋即發現——而在巴黎從未注意到——眼前不是母親,而是外祖母。就象在王族裡,王侯將相一死,王孫公子便因襲其位,於是奧爾良公爵,塔蘭托親王和洛姆親王便分別成為法蘭西國王,拉特雷默伊耶公爵和蓋爾芒特公爵,而生者也往往通過性質不同,但原因更為深刻的繼承方式,繼死者的財產為已有,成為死者的後繼替身,把業已中斷的生命繼續下去。對媽媽這樣的閨女來說,母親的去世造成的巨大悲痛也許只是提早咬破蛹殼,加速了心愛的人的變化和出現,倘若沒有這一危機,加速發展進程,一下子跳越幾個發展階段,心愛的人的出現必將遲緩一些。在對故人的哀悼中,也許存在著某種啟示,最終使我們的性格特徵出現了相似之處,再說,它們就潛藏在我們身上;哀悼中,特別是我們的能動性一時中止——這種能動性主要是個人的(如我母親的通情達理以及從她父親身上繼承下來的含譏帶諷的快樂天性),只要心愛的人還活在世上,我們就不顧忌發揮自己的能動性,哪怕有損于心愛之人的利益,從而與我們從心愛之人身上繼承下來的特殊性格互為抵銷。一旦心愛的人不在人世,我們便會為與以前判若兩人而顧慮重重,欣賞的將只是過去的她,只是業已成為歷史,但卻與其他事物交織在一起的自身,只是從今之後將保持完整的自我的自身。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絕非人們通常所指的那種極為含糊、虛假的意義),可以說死亡並非無益,人死後還仍然會給我們施加影響。死者起的作用甚至超過生者,其原因在於真正的現實唯有通過理智才能顯示出來,是理智活動的客體,因此,我們對不得不通過思維再創造的一切,對每日生活向我們掩蓋的一切,並不真正瞭解…………總之,在對故人深切的悼念之中,我們對故人所熱愛的一切無不視為崇拜的偶像。我母親不僅捨不得我外祖母的手提包,這小包已變得比藍寶石、比鑽石還珍貴,捨不得我外祖母的袖套,捨不得所有那些使她倆外表顯得格外相似的衣著服飾,而且我外祖母一直愛不釋手的德·塞維尼夫人的幾部作品,我母親也怎麼都捨不得拿去交換,哪怕與名作家的手稿交換。過去,她常取笑外祖母,說外祖母哪次給她寫信都少不了要錄上德·塞維尼夫人或德·博澤讓夫人的一句話。而在母親抵達巴爾貝克之前給我寫的三封信中,每一封都針對我引用了德·塞維尼夫人的話,仿佛這書信不是她寫給我的,而是我外祖母寫給她的。她執意要下堤壩去親眼看看我外祖母信中每次都向她提起的那片海灘。我看著她手執她母親的晴雨兩用傘,全身披黑,邁著虔誠、怯生生的步履,從窗邊向前走去,踏著在她之前親人雙腳踏過的細沙,那神態仿佛是在尋覓一位死去的親人,那親人也許會被海浪沖回岸邊。為了避免她孤零零一人用餐,我不得不陪她一起下樓。法院首席院長和首席律師的遺孀一起介紹給了母親。母親對與我外祖母有關的一切都是那麼飽含深情,以至於聽了首席院長對她說的一席話,心情無比激動,並感激不盡,將永遠銘刻心懷,而對首席律師的遺孀沒有任何表示,未說一句悼念去世的外祖母的話,母親又感到忿恨,痛心。一位言語激動,另一位沉默不語,儘管我母親認為這兩者相去甚遠,但只不過是表達死者令我們產生的冷漠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不過,我覺得,母親往往從我無意中滲進幾分痛楚的話語中獲得些許溫暖。正如保證我外祖母永遠活在我們心間的所有一切東西,我的痛苦只會給媽媽帶來幸福(儘管她對我百般撫愛),後來,我母親每日都下樓去海灘上坐著,完全效仿她母親的所作所為,閱讀的也是她母親最喜愛的兩部書:德·博澤讓夫人的《回憶錄》和德·塞維尼夫人的《書簡集》。她跟我們中的任何人都一樣,絕對不能容忍別人稱德·塞維尼夫人為「才智橫溢的侯爵夫人」,正如不容稱呼拉封丹「老好先生」一樣。但是,當她在書簡中讀到「我的女兒」這幾個字,每每覺得聽到了她母親對她的說話聲。

  在這朝聖般的活動期間,她本不願受到任何打擾,可運氣不佳,偏偏有一回在沙灘上遇到了打從貢佈雷來的一位太太,身後跟著她的幾個女兒。我想她叫普桑夫人。可我們私下總是戲稱她為「有你好瞧的」,因為她警告女兒們當心闖禍時,張口閉口總是這句話,比如她沖著一個總揉眼睛的女兒喊道:「等你得了眼炎,有你好瞧的。」她從老遠見到我媽媽,就聲淚俱下,沒完沒了地問候起來,可看那派頭,不像是表示慰問,而是象教訓人。她生活在貢佈雷的一座深宅大院裡,幾乎與世隔絕,覺得世上什麼東西都不夠溫柔,甚至連法語詞和人地名都要軟化一番。她認為將斟飲料的銀具叫作「居伊爾」過分生硬,於是便稱「戈伊」;她唯恐直呼「費納龍」而對《忒勒瑪科斯》和藹可親的作者有所不恭——我自己也一樣,心甘情願地把最聰慧、最溫和、最忠厚的貝特朗·德·費納龍當作最親愛的朋友,凡與他相識的人,都永遠忘不了他——從來都稱呼他「費內龍」覺得「內」這個音增添了幾分柔和。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不那麼溫和了,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他原是貢佈雷的一位證人,提著銀箱一走了之,讓我姨夫損失了偌大一筆財產。但是,貢佈雷的大部分居民與他家的其他成員相處還很和睦,並未因此造成關係緊張,大家倒對普桑夫人表示同情。她從不接待客人,但大家每次打從她家柵欄門前經過,都少不了留步駐足,對花園的濃蔭翠綠欣賞一番,但卻看不清裡面別的東西。在巴爾貝克,她並不怎麼礙我們的事,我也只遇到她一次,當時她正訓斥在咬指甲的女兒:「等到你手指流膿,有你好瞧的。」

  媽媽在海灘讀書時,我便獨自呆在房間。我回想起外祖母一生中的最後時刻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回想起她最後一次出外漫步,我們陪伴她一起走過的樓梯門,這扇門一直保持原樣,始終大敞著。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世間的其他東西仿佛並不真實存在,我內心的痛苦象毒劑一般,將它們全都毒死了。後來,我母親硬要我出門走走。當初的第一個夜晚,我等候著外祖母到來,曾獨自沿街走到迪蓋—特魯安紀念碑,然而,如今在這條街上,我每次舉步,娛樂場某一早已忘卻的情景便象一陣難以抵攔的逆風,阻攔著我向前邁進;我垂下眼簾,不看任何東西。等我恢復了幾分體力,便返身向旅館走去,我心裡清楚,不論我等待多久,從此再也不可能在旅館與外祖母重逢,想當初我抵達的第一天夜裡便與外祖母相見了。由於我到旅館後才初次出門,有許多我尚未見過面的陌生僕人好奇地盯著我看。一位年輕的服務員站立在旅館門口,摘下帽子向我致意,繼而又很快戴到頭上,動作靈巧利索。我想准是埃梅有過吩咐,拿他的話說,早已「下令」,對我要倍加敬重。可就在這同一時刻,我發現服務員又向另一位進門的客人脫帽致意。事實是,這位年輕小夥子在生活中只知脫帽,戴帽,動作無懈可擊。一旦明白了自己別無能耐,唯在這方面出類拔萃,他每天便忠於職守,儘量多多脫帽,為此贏得了客人不便表露,但卻普遍存在的好感,也引起了門房的特別喜歡,門房負有雇用服務員的重任,迄此為止,除了這位難得的小夥子,還未能找到一位適應的,誰來幹不了一星期,准被攆走,埃梅對此大惑不解,吃驚地說:「可是,幹這等差使,只要讓他們有禮貌就行,不該這麼難呀。」經理也嚴格要求他們務必「到職到位」,意思是要他們必須呆在崗位上,說不定是想要他們保持「堂堂儀錶」,只是不會運用這一詞語而已。旅館後面那片開闊的草坪,舊貌已經改觀,新修了幾個花壇,鮮花盛開,但原先的一叢異域小灌木被移走了,連第一年守著草坪入口處的那位小廝也不見了蹤影,他曾以柔如幼莖的身軀、顏色稀奇的秀髮,在外觀上為入口處增添了光彩。他終於效法兩位哥哥和一位當打字員的姐姐,跟波蘭的一個伯爵夫人走了,當了她的私人秘書,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為魅力不凡,在旅館被來自不同國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後挖走的。他們走後,只有小弟弟孤單單一人留在旅館,因為他斜眼,誰也不想要他。適逢那位波蘭伯爵夫人和他兩個哥哥的保護人來到巴爾貝克,在旅館下榻,小住一段時日,他喜氣洋洋。儘管他打心眼裡嫉妒兩位哥哥,但也愛著他倆,盡可好好利用這幾個星期,培養培養骨肉之情。豐特弗洛爾特女修道院院長不是這樣經常離開修女們,去分享路易十四給她胞妹莫特馬爾的盛情招待嗎?女修道院院長的胞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婦。那時,小夥子到巴爾貝克才不到一年,對我尚不熟悉,可聽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務員招呼我時在先生兩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們的樣子,第一次稱呼我時就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或許是因為向一位他認定知名的人士顯示了自己的學識,或許是因為遵循了五分種前尚不知曉,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不得違反的慣用禮節。這家大旅館對某些人可能會產生誘惑力,對此我完全明白。它就像是一個高高搭起的大舞臺,眾多的角色紛紛粉墨登場,甚至連置景處也熱鬧非凡。雖然旅客只不過是某種觀眾,但無時無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仿佛觀眾的生活展現在舞臺豪華的場景中,而不象在劇院,只有演員在臺上演戲。打網球的盡可身著白色法蘭絨上裝回旅館,門房卻非要穿上繡有銀飾帶的藍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給他。倘若這位打網球的不願爬樓,那也仍然離不開演員,身邊就有那麼一位衣著同樣華麗的司機開電梯。樓層的走廊掩護著貼身侍女與報信女僕,躲避糾纏,在海上時,她們就象雅典娜女神節舞臺上的沿幕一般美麗,熱衷於與漂亮的女僕廝混的人總是七彎八拐,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她們的小房間來,樓下,占統治地位的是男性,由於有那一幫子無所事事、年紀過小的男僕,整個旅館活脫脫象一部已經成形、永遠重複演出的猶太基督教悲劇。因此,一見到他們,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誦起拉辛的詩句,這一回,不再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德·福古貝盯著向德·夏呂斯先生致意的大使館秘書時,浮現在我腦際的《愛絲苔爾》劇中那幾句話,而是《阿達莉》劇中的詩行,因為一踏進在十七世紀被稱為門廳的大廳,便見熙熙攘攘立著「一大群」年輕服務員,尤其在用點心的時刻,活象拉辛劇中合唱隊的年輕的猶太人。當阿達莉問小王子「您到底做何事」時,如果若阿斯雖含糊其辭,但總算也作了回答的話,我可不相信這幫服務員中有誰能夠作答,因為他們實在無所事事。若有人象年邁的王后詢問他們中的任何一位:

  「所有關閉在這個場所的人們,

  一個個到底在忙些什麼事情?」

  他最多只能回答:

  「我在觀看禮儀的豪華場面,

  同時,我也在為此作點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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