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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〇


  這樣一來,斯萬夫人有可能會認為我又與她女兒接近,純粹是為了附庸風雅。

  儘管身旁坐著兩位閃光的女友,奧黛特仍然全神貫注,極為專心地聽著戲,仿佛她在這兒只是為了聽戲,就象昔日她在林間漫步,僅僅為了保健,為了鍛煉身體。一些過去並不那麼殷勤地圍著她轉的男人顧不得打擾他人,來到樓廳包廂,緊拉著她的手不放,企圖接近以她為中心的那個威嚴的圈子。她嘴上掛著一絲微笑,帶有三分揶揄,七分和藹,耐心地回答他們的提問,顯得比人們想像的還更為冷靜,也許這副鎮定自若的樣子是真誠所致,因為這種公開的表情舉止不過是平素親密相處的寫照,只是這一親密的關係審慎地加以掩飾,遲遲沒有公開罷了。在這三位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夫人身後,是貝戈特,他周圍擁簇著阿格裡讓特親王,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和德·佈雷奧代侯爵。人們不難理解,對那些處處受到款待,只有靠獵奇方能進一步抬高身價的男人來說,他們心甘情願為一位聰慧過人的女主人所吸引,希冀在她身邊與所有時髦的劇作家、小說家結識,堅信只有這樣才能顯示自身的價值,這種自我炫耀的方式比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舉行的晚會自然更刺激,更生動。那些晚會既無新鮮的內容,又無新奇的魅力,多少年來,晚會接二連三,頻頻舉行,但與我們不厭其詳描繪過的大同小異,多少有些相似。在蓋爾芒特家族這個上流社會裡,人們對它的興趣已經有所轉移,新穎的精神生活方式沒有體現在合乎他們形象的娛樂之中,不象貝戈特為斯萬夫人所寫的短小精悍的作品,也不象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那種名副其實的公安委員會似的會晤(倘若人們能對德雷福斯事件發生興趣的話),在那裡,聚集著比卡爾,克雷蒙梭,左拉,雷納克及拉博裡等人。

  希爾貝特也為提高母親的地位效了力,因為斯萬的一位叔父不久前給姑娘留下了近八千萬的遺產,使得聖日爾曼區的人開始打起她的主意來。不過,凡事總有反面,不利的是斯萬雖然已到風燭殘年,卻持有德雷福斯派的觀點,但是,這也無害于他的夫人,反而給她效了犬馬之勞。之所以說於她無害,因為人們常常這樣議論:「他年老糊塗了,是個蠢傢伙,誰也不理會他了,他府上只有夫人說話算數,她也真迷人。」斯萬的德雷福斯派觀點甚至給奧黛特幫了大忙。若由她放任自流,她也許會自然而然地主動接近那些時髦女郎,斷送了自己。然而,在奧黛特攜夫君去聖日爾曼區作客的那些晚上,斯萬總是虎視耽眈地蜷縮一角,每當發現奧黛特被人引見給某位民族主義派的太太,便毫不客氣地高聲訓斥:「瞧您,奧黛特,您瘋了,請安靜一會。讓人把您介紹給仇視猶太人的傢伙,豈不庸俗過分。我不許您幹這等事。」人人追逐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士怎麼也無法習慣如此自命不凡,缺少教養的舉動。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有人自視比他們「更高」。人們紛紛傳說斯萬的類似抱怨、斥責,於是折角請柬象雪片般飛到奧黛特府中,當她去德·阿巴雄夫人府上拜訪時,簡直掀起了一股熱烈、友好的好奇之風。「我把她介紹給您,沒有惹您討厭吧,」德·阿巴雄夫人逢人就說,「她很可愛。是瑪麗·德·馬桑特介紹我與她結識的。」「噢,恰恰相反,聽說她聰慧過人,長得嬌媚動人。我正想見她一面;請告訴我她住在何處。」德·阿巴雄夫人對斯萬夫人說,兩天前在她府上過得十分愜意,還說她非常高興為了她而甩掉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這確有其事,因為更喜愛斯萬夫人,是聰明的一種表示,就象去音樂會而不去茶館一樣。但是,當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與奧黛特同時光臨德·阿巴雄府邸時,因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極為時髦,且德·阿巴雄夫人雖然待她相當傲慢,但又十分看重她府上的盛會,因此,沒有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為的是不讓她弄清奧黛特其人。侯爵夫人心想這可能是位深居簡出的公主,才從未見過她的面,於是拖延拜訪的時間,轉彎抹角地跟奧黛特搭腔,可德·阿巴雄夫人死不鬆口。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吃了敗仗,待她離去後,女主人對奧黛特說:「我之所以沒有介紹您,是因為大家都很不樂意去她家作客,她逢人就請;要不您很可能擺脫不了糾纏。」「噢,沒關係。」奧黛特說道,雖然話中含有幾分惋惜,但心裡已經牢牢刻上了大家不愛去德·聖費爾特夫人家這一印象,這在一定程度上看確實不假,據此,她得出結論,自己所處的地位要比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優越得多,儘管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地位已經十分顯赫,而她奧黛特尚未有任何地位可言。

  然而,奧黛特對此卻沒有意識到,儘管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友們與德·阿巴雄夫人都過從甚密,可當德·阿巴雄夫人向斯萬夫人發出邀請時,奧黛特卻一副顧慮重重的神態說道:「我要是去德·阿巴雄夫人家,你們准會以為我是個過時的人物;由於德·蓋爾芒特夫人(她其實並不認識)的緣故,要我去確實很違心。」尊貴的男士們心裡想,斯萬夫人與上流社會人士結識不多,其原因在於她恐怕是一位非凡女性,說不定是位大音樂家,若去她府上拜訪,那簡直是一種極其時髦的稱號,就好比一位公爵被授予理學博士學位。一無長處的女人們被奧黛特所吸引則出於截然相反的原因;聽說奧黛特常去科洛納指揮的音樂會,自稱為瓦格納迷,她們便斷定這可能是一位「輕浮女人」,於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與她結識。但是,她們自己的地位尚不穩固,擔心顯出與奧黛特有來往,在大庭廣眾之下危及自己的名聲,倘若在某次義演性音樂會上瞥見斯萬夫人,她們便扭過頭去,認為斷斷不能在德·羅什舒阿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向一位竟然能去拜羅伊特——亦即放蕩不羈的女人致意。

  任何一個人都會因拜訪的主人不同而改換不同的面目,更不屑說在仙女洞府的萬般奇妙變化了,德·佈雷奧代先生一置身于斯萬夫人的沙龍,便身價猛增,一是因為身邊不再擁簇著平素那幫人,為置身於此而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態,猶如平日沒有外出參加盛會,戴上圓框眼鏡,閉門閱讀《兩個世界評論》那般開心,二是因為自己親自登門探望奧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儀式,由於這種種原因,他自感到煥然一新。我本可不惜筆墨,讓諸位看一看蒙莫朗西—盧森堡公爵夫人在一個嶄新的圈子裡經受了哪般異樣的變化。她屬￿那類任何時候都不得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的女人。可是,德·蒙特朗西夫人對待奧麗阿娜要比奧麗阿娜待她寬厚得多,有一次,她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時對我說了一番話,令我十分詫異,她說:「她認識不少富有才智的人,大家都喜歡她;我覺得,如果她要再有點恒心,完全可以為自己搞個沙龍。問題是她對此毫不珍惜,她自有道理,這樣,誰都找她,她倒過得自由自在。」倘若說連德·蓋爾芒特夫人都沒有一個「沙龍」,那到底何為沙龍?她這番話令我震驚,但是,當我告訴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很想去德·蒙特朗西夫人府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更是大吃一驚。奧麗阿娜簡直認為德·蒙特朗西夫人是個老糊塗蟲。「我就別提了,」奧麗阿娜說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去,那是我姑母;可您竟然要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吸引令人愉悅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有所不知,對那些令人愉悅的人,我向來無動於衷,她一提起「阿巴雄沙龍」,我眼前便浮現出一隻黃色蝴蝶,若談到「斯萬沙龍」(在冬季,斯萬夫人在六、七點鐘之間從來閉門不出),我看到的便是一隻雙翅粘滿白雪的黑色蝴蝶。在她看來,連斯萬沙龍也談不上什麼沙龍,儘管她自己不得涉足,但她覺得那兒有一些「富有才智之士」,我去還算情有可原。而德·盧森堡夫人何足掛齒!要是我業已「製造」了某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會斷言也許才華之中摻雜了幾分時髦。就這樣,我讓她失望至極;我對她直言不諱,告訴她我並沒有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做筆記」,「搞研究」(而她卻這樣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來也沒有弄錯,就象那些時髦的小說家,對某個假充時髦或故作高雅之人的言談舉止,總是從外表進行冷酷無情的分析,但總不觸及其內心,其時,在那想像的天地裡,卻是一個百花盛開的社交之春。至於我,當我試圖體味出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感受到的是何等歡樂時,總不免產生幾分失望。她居住在聖日爾曼區一座古老的府宅裡,裡面亭臺樓閣,間以小巧玲瓏的花園。天穹下,聳立著一尊透剔的雕像,據說出自法貢內之手,象徵著泉之神,神像確也終年潮氣濛濛,滲水欲滴。稍遠處,是女站房,兩隻眼睛總是紅紅的,不是因為心裡多愁,就是因為神經衰弱,要不就是因為犯偏頭疼,或者因為患了感冒,反正她從不答理您,只茫茫然給您打個手勢,告訴您公爵夫人就在那邊,繼而從眼皮裡擠出幾滴淚水,朝一隻小碗的方向落去,碗裡積滿了多少「勿忘了我」。觀賞那尊雕像,我感到歡悅,因為它使我想起了貢佈雷一家花園裡一尊小小的園丁石膏塑像,但是,那猶如古代某些浴室潮濕、寬闊、回聲洪亮的臺階,那會客廳裡栽著瓜葉菊的花壇——藍上加藍——那門鈴當當悅耳的聲響,更令我心曠神怡,相比之下,觀賞雕像帶來的樂趣微不足道,更何況那當當的聲響恰是歐拉莉臥室的門鈴聲。那鈴聲令我欣喜至極,然而,在我看來似乎又過分微末,難以啟齒向德·蒙莫朗西夫人作一解釋,結果,這位夫人總見我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但永遠莫名其妙,猜不透個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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